妘晴这头病着,拂云阁里冷冷清清,连个来看望的人也没有。绿绮阁却热热闹闹的,匠人们叮叮当当地忙于扩修。因有匠人出入,女眷们住着不便,那些时日,况映就把辛沅接到了恒甯殿后殿的温禧馆住下,一是为了宽慰辛沅枚儿之死,好随时和她说话解闷;二是将辛沅纸条上的人按着名字都找齐了,送去了棠国公府。
况映去见辛沅时,她正在和春绦、夙芳翻看尚服局新送来的一批裙衫。皇帝示意二人下去,他陪着辛沅细细看了颜色纹样道,“尚服局还算用心,知道你心境不好,送来的衣衫也多素雅清丽。”
辛沅难过道:“依照宫规,妾是不能为枚儿服丧的,又逢着陛下为妾晋位的喜事,只能穿素净些就是了。”
况映道:“你与枚儿情谊深重,只是她人不在了,你再伤心也是无用。”他宽慰道,“倒是何德着紧,把你名单上的几个人都找着了,皆在蚕室和织室,虽然不曾挨饿受冻,但日子也很辛苦。朕找到了她们,本该让你和她们见面叙叙旧的,可是那样实在不合规矩。”他掖着手想一想,“等下她们要来谢恩,你就别出去和她们说话了,站在朕御座的屏风后,见过就好了。”
辛沅明白他的心意:“陛下是怕只告诉妾找到了桢桢她们,妾会以为陛下是敷衍之语,所以才让妾见到她们好好儿活着。陛下用心良苦。”
况映面色微微一红,皱了皱鼻子笑道:“你既明白朕的用心,那就好了。”
正说着话,何贤在殿外禀告众人到了。辛沅心中明白,纵然不舍,还是起身转到屏风后。况映亦到暖阁御座上坐着慢慢饮茶。
御座前的锦毯上,桢桢、栩儿、银橸已经换了公侯家女使的服色,因是要出宫去近身侍奉棠国公老夫人的,她们的衣着倒也不甚素,都穿了滚边的暗水纹褙子,盘起的发髻上也簪了几支玛瑙银花簪子。
况映神色淡淡的:“来之前去枚儿灵前敬过香了吧?”
诸人中以桢桢为首,她磕了三个头道:“启禀陛下,同伴多年,婢子等帮不上枚儿,但身后事上能做的都会尽心尽力做好的。”
“那便好。”况映抿了口茶水,“慧妃再四跟朕叮嘱过,你们都尚未婚嫁,只要有了中意的人选,可以请棠国公老夫人安排婚嫁。慧妃也会为你们出一份陪嫁。”
三人齐齐流下泪来:“多谢慧妃娘子挂怀。陛下,慧妃娘子心善,处处为人思量,婢子们无以为报,求陛下多疼惜娘子。”
况映颔首道:“慧妃也记挂你们,只是你们见面不便,彼此心里知道便好了。”
随着她们叩首谢恩的间隙,辛沅看见她们的面容,很是经了些风霜的模样,人人都像老了五六岁,想来在蚕室和织室的活计也不会轻松。但听她们言语清晰,进退有度,可见精神上并没有受很大的搓磨。那也好,她禁不住热泪满面,早点出宫去,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去,人也能轻松些。
辛沅目送她们离开。况映起身转到屏风后,轻轻拥住她,“朕把她们都送走了,你会不会觉得更加寂寞?”
辛沅心里恋恋的,和故人们分开那么久一直未曾见面,如今见到却是这样的境遇,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只得盼她们平安出宫罢了。她忍了眼底的酸涩,道:“她们在宫里,也不能随侍妾的身边。与其如此,不如回到从前熟悉的人身边去,将来或许还能成家有段好姻缘,有儿有女,在周朝也有一个自己安稳的家。”
况映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比起她们,你已经有了好姻缘,朕会多陪着你的。”
也许吧,从前的人会一个个远离她,她会在大周朝的后宫里,与这个男人相守到老。
辛沅新封了慧妃,又住在温禧馆,离皇帝不过一步之遥,自然夜夜都在恒甯殿的寝殿安歇。新宠当位嘛,众妃虽然有些嫉妒,但也都理解。
妘嫔病着,皇冯后也不好再加责罚,抱走她的孩子善宁帝姬暂时交于蓁嫔,也算警示。但妘嫔却不这么想,善宁若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难免收到牵累,不被她父皇所看重。倒不如留在蓁嫔那里,皇帝去看随宁帝姬的时候自然会看到善宁,也会怜惜善宁没有生母在身边,迟早会动恻隐之心。
妘嫔从来没有心虚得这样厉害过,这么多年争荣要强,一心要管理好宫务,耗尽心血,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养一养,调理调理身体也是好的。趁着身子好一点,她撑着身子对锦缘道:“锦斑被罚去了浣衣局,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帮衬。把锦书、锦字、锦霞她们传上来,她们也该当学点事了。”
锦缘面色一黯,勉强道:“娘子安心,婢子会调教锦霞的,这就叫她们来内殿当差。”
妘嫔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是病糊涂了。我如今是嫔位,身边自然不能有那么多宫娥,锦书和锦字都被调走了吧?”
锦缘忙伏在她床边道:“不要紧的,娘子。只要婢子还在,婢子会忠心服侍您的。”
妘嫔沉吟片刻:“锦书和锦字去了哪里?她们俩是我阁中认字最多的,常替我看账簿子。这个时候璹贵嫔帮着掌理宫务,最需要能识文断字的人。锦书和锦字是去了萃逸阁吧。”
纵然病着,思绪还是如此清楚。锦缘踌躇片刻:“璹贵嫔说不惯身边那么多人伺候,锦书和锦字被拨回尚宫局受教了三日,又被拨到了素黎妃阁中看屋子。”
“看空屋子?”妘嫔病中憔悴的脸容上露出一丝讶异,“与其她俩去看屋子,还不如送去蓁嫔那里看顾质如。”
锦缘犹犹豫豫道:“陛下说了,让善宁帝姬清静清静,跟着你蓁嫔好好学着安分守己,就不必咱们这里再添人过去了。”
妘嫔虽知墙倒众人推,却没想到况映对她疏远至此,一口气上不来,竟晕死了过去。
宫中这番调动之后,辛沅位分一跃在薛九泠之上,偏九泠是个最不在意位分的,只顾着自己恣意开怀。辛沅那时是最末的九仪之一也好,是如今是慧妃也好,她照样安之若素,平日怎么来往,现下还是怎么来往。如此一来,辛沅心头舒坦,和她倒越发亲近了。
因着辛沅常住温禧馆,九泠便也常往恒甯殿来。有时况映在批阅劄子不便,辛沅便往她的凉月阁中去。只是每回去,又见她阁中多了几件珊瑚和海螺的奇珍摆设,不免惊讶。
九泠倒是不以为然:“旧越虽然成了大周的三郡,可珊瑚照样是出产的。若有好的,莱国公会进献陛下,陛下便往我阁中送,也算是安慰我故国之思。”
辛沅道:“陛下这点是心细的。”
“心细么?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心细?”九泠笑了笑,那笑意又凉下去,“不瞒你说,我其实没有承过陛下的宠幸。瑾嫔于我,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九泠的容颜那样清冷,坐于丛丛深红浅红的珊瑚树之间,宛如一条与世隔绝的绝色鲛人。
辛沅轻叹道:“或许陛下给你名份,待你好,就是要莱国公府上下安心,让旧越国人也安心。”
“或许吧。男人们的心思,我终究不够明白。”九泠毫不在乎,依旧旖旎地笑,拉过辛沅的手,拿出成套的金镶红珊瑚头面送她,又有一钿盒的粉红海螺珠,颗颗火焰纹炫目,还有一件杏花润雨色绣银珠昙花的外袍。这也罢了,自衣领至于外缘,还有袖口,一粒一粒都缀上了绿豆大的一种叫“芙蓉色”的珊瑚珠子,只比外袍的颜色浓一痕,难得的是颜色一般的圆净光润,大小也是一粒不差。九泠得意地打量着这些东西,“这些都是我喜欢的,都送给你。”
辛沅当下就拒绝:“太贵重了。而且这是你喜欢的,我怎能夺人所爱?”
九泠举起衣袂巧笑倩兮:“我自己戴上又不能时时看见,不如看美人戴上,我这双眼睛也享受。何况我这辈子有过那么多珊瑚和珠子首饰了,满绣海珠的衣裙也可谓是堆山填海,送这些给你,我还另有许多。”
九泠虽这么说,可辛沅知道,色泽光润,颜色一般均匀的牛血红、芙蓉色、孩儿面这三种色的珊瑚很少见,而且珊瑚脆弱,怕汗水怕天热怕洗手的胰子水,都容易让它失去光泽,打磨过程中便是稍稍不慎,便会造成纹裂。这一套红珊瑚头面,不知是从多少珊瑚里选出来做成的。那海螺珠更是百年难得一见。这一匣子,不知是多少旧越渔民的心血劳力所化。
九泠道:“我们从旧越入京时是兴王管束宫眷,他人很好,属于我们自己的珠宝首饰他都没有拿走,只是没收了国库那份。所以到了京中莱国公府后,我和寐夫人手头都很宽裕。再后来寐夫人过世,将许厚妃和太子那份都留给了我。我进宫时是孑然一生,想着这些都留给莱国公,他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了。谁知后来他禀告了陛下,陆陆续续送了一些我的珍藏入宫。陛下也都允准了。”她有些忧愁地望着外娇嫩的新绿,“我是怕哪天我不在了,这些东西若充入周宫的国库,那就可惜了。”
辛沅忙啐了一口,连连跺脚道:“呸!呸!你胡说什么呢!”
九泠转首过来,托着腮婉然一笑道:“我这种人呀,享过了泼天的富贵,也糟蹋了无数民脂民膏,老天爷怕也看不过去,要折我的寿的。”
辛沅奇道:“你从来不是这样的性子,今儿是怎么了?若按你这么说,我从旧蜀的妃子成了周朝的妃子,不是更是享富贵太过了?你还送我这些奇珍异宝,那我更不敢受了。我这就去找陛下,自请退回婉仪之位,终身食素,这样总成了吧。”
九泠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原是我说错了话,正经想送些礼给你,让你这个慧妃娘子穿戴体面些。说实话,我就看不上你整日穿的素素的样子,白费了这花容月貌,青春好年华。”
辛沅摸着手指上一枚汉朝传下来的白玉指环,浅浅笑道:“我也惯了,以前成日和钦烈王后在一起,她的装束也是很雅净的。”
九泠不服道:“我知道你念着钦烈王后,可她是她,你是你,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人儿,活法也不一样。”
辛沅犹豫片刻,问道:“你在旧越宫中,真的没有什么挂念的人了么?”
九泠滞了片刻,不觉涩涩地笑了:“我这样的人,在旧越宫中独得恩宠,自然和后妃们都不睦。要说挂念的人,我承莱国公厚恩……可是也是他亲手把我送入了周宫,献给了别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可挂念的。”
辛沅有些疑惑:“那他还送了那么多你的旧物进宫?”
九泠不屑地轻哼一声:“妆成玉颜色,送与帝王家。让我打扮靓丽了,不过是吸引周帝目光,讨好献媚,为莱国公府博得更多好处罢了。”
辛沅细细看着她神色道:“你话是这么说?心里可还惦记他么?”
九泠面上微微一红,旋即转了苦笑:“若说不惦记那是假的,可是山河归了他人,想起来总是心酸。近来常常想着的,是和他初见的时候。”
辛沅摇了摇头:“我从前只听说他很宠爱你,可是看他对元配寐夫人这般凉薄,对太子和其生母许厚妃更是不如。进京后他又主动献你入宫,这男人实在不值得你有半分牵挂。如今你在这宫里,就算没有实宠,但名位和恩遇并不差,不要轻忽自身,再为不值得的人付出。”
九泠淡淡地提了提唇角,面色白的如初开的雪色梨花。片刻,她扯开话头问:“棠国公还与你私下有来往么?”
辛沅摇了摇头:“全然没有了。虽然我很挂心老夫人和宝珏,可是那个人,既然不肯稍稍回护我,还赶我出府,我就不会再心存留恋了。”
九泠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看不出来,你平时挺热心的一个人,冷起心肠来倒也挺狠的。”
辛沅淡淡的不甚放在心上:“我当日成为他的妃嫔本非情愿,一路照顾他进京也是奉钦烈王后遗愿。如今一别两宽,各自过活罢了,何必再知晓彼此的消息呢。”
九泠恍然道:“原来如此。你们本无情意,那也罢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你的册封礼暂时未行也罢了,圣尊后那里受了你的礼了么?”
辛沅默然片刻,:“皇后娘娘那里已经去过了,圣尊后受了我的礼,但也没说什么便教我回去了。想来我这样越矩封妃,她老人家心里总是不乐意的。”
九泠撇了撇嘴:“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她老人家倒是乐意自己的两个养女素黎妃和蓁嫔 服侍陛下,可那两位不是躲了那么多年的清静么?要不是这回邵妘晴倒了,皇后和璹贵嫔接手了宫务的事呢。恩宠呢,这两位都是稀薄的很。”
辛沅黯然:“皇后有女儿可以依靠,璹贵嫔腹有诗书气自华。我能依靠的,不过是陛下而已。”
薛九泠倒是豁达地笑了:“你要这么说,我连陛下都不可依靠。我还不是在这宫里好好儿的。”
辛沅想着九泠孤身一人,不似自己还有夙芳作伴,况映对她的恩宠也不过是虚名而已,真真是举目无亲,她却每日自得其乐,从不见一丝悲苦哀愁。这样也好,从来不得宠幸,就不怕失去宠幸。她如今得况映真心,有时背人处不免忧思,有一日若失去他待自己的好,是否又要孤清自处。但看九泠如此,想来往后作伴,总不至寂寞。
九泠沉吟片刻,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道:“你如今住在温禧馆,我去瞧你总是不方便,不如来我的凉月阁,我这里有小厨房,还算宽敞,你整治一桌鲜味小菜,我和陛下作陪,当贺你封妃之喜。”
辛沅掩口笑道:“罢了哟。你们贺我,却要我动手做一桌子菜,到底谁贺谁呀?”
九泠撇了撇嘴,又忍不住笑道:“你揪那么细做什么?活一天是一天的快活,彼此都贺呗。我瞧着陛下吃惯了你做的菜,御膳监的菜吃着着实没什么味道。再者,你若不嫌弃我手艺差,清蒸几道海鱼虾贝我还是可以的。”
“那也罢了,图个热闹快活罢了。”辛沅拍拍手起身,“你定个日子,我告诉陛下来用午膳。我呢就一早过来预备菜色,就当多谢你一片心意。”
九泠也不客气,道:“我这儿的都不是笨人,有两个擅做越菜的厨子,你把你那做蜀菜的厨子借过来,让他们按着菜谱把配料备下,该洗的洗,该切的切,你来了直接下厨就是。我看过了三月三之后几日都不错,你选一天吧。”
辛沅也爽快,想了想道:“那也成,要办就好好办。这几日我把菜谱拟出来,你就叫备菜吧。有的菜也不是一时三刻就有的,我们就定在三月初九可好?”九泠自然是欣然应允,快快活活去预备了。
既然请了皇帝,就备下了都中如今时兴的菜色:煎鲭鱼、酱炙鸭方、酿八宝茄夹、脆炸玉兰球。北边肥羊做的菜式是宫中顿顿不可少的,今日特意不取,换换口味。
那鲭鱼肉细白鲜嫩,鱼头鱼尾味道特美,炖汤久了鱼肉和鱼骨自然分离,小心剔除鱼骨,保持一条鱼完整的形状,再炖上一刻钟,汤汁愈加浓香鲜嫩,也不至于散了形状。
酱炙鸭方是选用三个月大的嫩鸭子,将鸭的掌、舌、胗、肝都装入鸭腹内缝好,保持全鸭的完整,再将炸好的酱抹在鸭身上,上笼蒸烂,再行扒制,直到鸭身金黄发亮,鸭肉酥烂浓香。
酿八宝茄夹是荤素合烹,此菜以海参丁、鱿鱼丁、蹄筋丁等八样上料打成馅心酿进茄夹里烹成。茄子酥脆,馅心鲜香,都是极开胃的菜。
脆炸玉兰球用的其实是百合球,只是形似玉兰而已,才取此名。这道甜品具有可止咳化痰之、清心安神。
九泠是越人,又在她阁中请客,越菜是势必要有的。辛沅选的越地名菜,则是东山羊肉、椰汁炖鸡、姜葱贝类和发菜蚝豉炖猪手,还有一道素菜斋菜煲。越地常年炎热,做菜讲究白切、清蒸、清炖,保持自然原汁鲜美之味,但繁复起来,也有贡品的发菜,于男子补身有益的蚝豉,也就是牡蛎干,和弹滑筋道的猪手同煲,最是耗时,摆出盘来看着也富贵。
东山羊个子矮小,每只不过七八十斤,与北地肥硕的羊种不同。东山羊终日在东山岭间奔跑跳跃,饥饿时则食灵芝、鹧鸪茶等稀有草木,因而肉质紧实、不腻不膻,除了那一层羊皮,底下几乎都是瘦肉,自凉朝起就以为贡品,只是路途遥远,往往送到时不过十中一二,因而在宫中也难吃到。何况宫中人习惯了吃有奶香的草原肥羊肉,对这纯瘦肉的东山羊可有可无,便也罢了。要不是薛九泠进宫后想念故土佳肴,况映也不会为她配了两个会做越菜的厨子,又送了越地的物产。这东山羊肉满宫里也就九泠这里还剩一腿新鲜肉,辛沅拿来清炖,肉嫩汤白,自然引人。
椰汁炖鸡更简单,选小月龄的文昌鸡,用椰汁清炖,吃时蘸取越地特产的酱油,增其鲜香。
姜葱贝类则是吃一个新鲜,趁贝类还活着时养了洗涮干净,只加盐、姜、葱,若是鲜活贝类,煮熟后会开口,反之则闭口,可以剔除不食。
最后一道斋菜煲是纯素菜,清口用的。纯以三菇六耳、应季的瓜果蔬茹及豆腐干为主。辛沅从前常看李老夫人吃,不拘用什么瓜菜,只要应季新鲜,总不会出错。
主食有两道,一个是越人最爱吃的粥糜,乃是米粒煮到刚爆花的白粥。况映每回一看劄子就容易忘了用膳的时辰,上了战场更是餐食无定,因为胃一直不大好。食粥糜易于消化,佐菜也相宜。第二个是螃蟹里单挑出蟹黄和蟹膏来厚厚地铺在米饭上蒸熟拌饭,蟹肉则弃之不用,另加姜醋做一道蟹粉羹。这做法奢侈,但在辛沅幼年所住的姑苏,太湖多出螃蟹,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一道菜。
辛沅并没有做蜀菜,人多言蜀菜麻辣,其实许多蜀菜是不辣的,尤其宫中贵人,并不餐餐都食麻辣的花椒和藤椒,辛辣的水蓼汁这种民间之物也是少用,怕脾胃不和,只是多加姜汁调味。
辛沅本是虞地姑苏人,特备了太湖三白——白鱼、银鱼和白虾,都用清蒸或白灼。还有当地的一种青菜,叫锦绣青菜,口感特别鲜嫩。
如今正逢春时,樱桃肉正合节令,又能下酒。还有一道腌笃鲜,是江南民间家家都要吃的菜。没有春笋时便吃冬笋,有了春笋便用春笋,加鲜肉和腌过的咸肉,慢慢地笃在灶头上,那汤色越煮越白,香气浓郁,令人食指大动。她想想,单撇开了蜀菜不用也不好,便加了个冷菜灯影牛肉。
这样三个人,十四个菜,两份主食,一道甜点,摆起来满满一桌,倒也足够丰盛了。
因着辛沅亲自下厨操持全桌的菜式,况映也无心批阅劄子,早早从恒甯殿出来,坐在凉月阁中看书。九泠并不喜欢和况映亲近,便独自在寝阁内对镜贴花黄,细细梳理妆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宫人们鱼贯而入,捧着菜放下。薛九泠方姗姗出来,见况映和辛沅二人都坐下了,便道:“没有酒怎么行?快去将梨花白拿来,热了好一起饮。”
辛沅笑道:“我操持了一上午,陛下也早来了,偏你好大的架子,尽顾着在里头妆扮,这么迟才出来。”
九泠正色片刻,还是忍不住笑道:“要不是为了贺你,你看我为谁这么精心打扮过?”
辛沅细细打量九泠,果然平日清冷之上添了红妆,娇艳不可方物。她为谁这么精心妆扮过?在周宫自然没有,可是在并不遥远的旧越的皇宫、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时候,自然日日为那个后来将她拱手让人的末代国君悉心梳妆过?
那些年里,总有人传说着五大美人,东虞大小金后,南越薛宝妃,西蜀沈后与苏贵妃……再早些年,是东西双姝,容色冠天下,说的就是东虞的大金后和西蜀的沈后,母仪天下,风姿绝然。北周……唯独北周并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可是到头来,活着的这些没人,尽数活在了一统天下后的周朝京都。
九泠的宫人叫红蕉的领命要去温酒,况映摆摆手道:“今日有好几道汤,朕想每道都好好尝尝,别让酒劲儿蒙了口鼻灵敏,浪费了这一桌好菜。”
九泠双眸一转,道:“这也是,若只顾着喝酒,菜吃得不尽兴,就白费慧妃这番心思了。她可是提前数日连夜拟定了菜谱,找御膳监备货,没有的便派人出宫去采买,今日五更不到就来了我这里,色色都是新鲜做起来的。”她顿一顿,看看在一旁侍菜的何缓,道,“既然是我们自己关起门来吃个自在,那就不要人服侍了,否则哪有什么家常庆贺的意思。”
况映颔首:“也好。总不能叫慧妃劳碌了半日,还要被规矩束缚着手脚。”
何缓犹疑片刻,还是领人撤了下去。辛沅因嫌方才在小厨房烹饪,沾了一身灶台烟火气,特意重新蘸了玉兰花的头油挽了个堕马髻,松红色齐腰短袖对襟褙子的领口微微松着,露出里头一条芽青的如意佛手花鸡心领窄袖衫,系着一身家常旋身桃花衫裙。,
况映也穿得很自在,仿佛一个儒生。头戴黑色软纱长脚幞头,幞头一侧如京中平民和贵族流行的一般簪着一朵小小的粉色的杏花,身穿着群青色的杭绸直裰,沉稳中多了几分松快愉悦。薛九泠用三排银簪松松挽着头发,簪头分别是黄玉、碧玉、红翡,其中一枚红翡珠竹节银簪最为夺目,两鬓丝丝缕缕青丝垂垂荡荡,更见妩媚。
辛沅先起身敬了况映一杯酒道:“今日虽是为妾贺喜,但陛下肯来,是给妾体面。妾聊以《诗经》一首,感贺陛下。”
况映道了声“好”。辛沅悦声道: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1)
况映越听,唇边笑纹越深。此诗不仅有女子对男子相悦之意,也是对君王的褒赞之意。
九泠听得不太懂,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辛沅笑吟吟道:“南方地区有很多生长茂盛的树木,这些树木中有下垂的树枝,葛藟爬上这根树枝,并在这根树枝上快乐的生长蔓延。一位快乐的君子,他能够用善心善行去使人安定。”
“南方?是越地么?妾听说,陛下对越地三郡的百姓还算不错。”
“何止不错?旧越是原本四国中最贫弱的,多高山,少田地。陛下不仅下令继续免越地三郡赋税徭役,鼓励百姓开垦荒田,凡有耕地者,奖励耕牛一头,粮种三十斤。凡下海捕鱼的渔民,为他们修葺屋子和出海的船只,陛下还奖励在山中采药的药农,还有采珠的珠户,高价收购他们的获猎。另外安抚骆族人,与汉民和睦相处。”
九泠听得有些呆了:“原来莱国公是越人,可他对越地子民却没那么爱护,反而你一个周人……”
况映微笑道:“什么越人周人,现下都是大周子民,朕一样看待。”
九泠微微有些失神:“难怪辛沅刚才念的是‘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原来只有陛下能让越地子民安居乐业,安享太平。”
辛沅奇道:“旧越是最早归周的,这么些年陛下对越地三郡的良政,你还看不明白么?”
九泠自嘲地笑笑,抚了抚鬓角道:“我眼神不大好,只看着眼面前这些东西,未想的长远。今日倒略有些耳聪目明了。”她拉着辛沅坐下,“今日是为你庆贺的,快坐下受用些吧。”说罢,便敬了辛沅和况映一杯。
况映对着满桌佳肴,鲜香扑鼻,只慢慢地夹了一筷银鱼吃着。薛氏在一旁夹菜,虽不殷勤,脸上却难得地笑意不减。他想起薛氏被李定恭初献入宫的时候那倨傲又极力忍辱的模样,一张皎洁的月儿脸,却似天边可望不可及的一钩凉月。
幸好,她除了言行上嚣张些,并无什么出格的举动。
许是这样吧,况映就为她定下了凉月阁的阁名,睡不着的时候,站在这阁外,还可以看到月满西楼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