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憐憫地抱住九泠,悲聲泣道:“傻子,所以你就這樣去刺殺陛下?”
“我想過了,我有很多次隱祕下毒的機會,可那都會真正傷到陛下。我不能傷了一個百姓的明君。最笨也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當着他的面下毒。我知道陛下英明,會察覺我的小伎倆。而我就會因謀刺罪而被賜死。這樣也好,我盡力了,也算報了對萊國公的恩情,自己也不必日夜煎熬在這裏,忠義難兩全了。但陛下可憐我處境艱難,留了我一條命,還要把我送還宅,可我回去,萊國公若知道我沒毒死陛下,也會把當成一個失節無用的人。且我愧對陛下,哪裏還有臉面苟活於天地間,想來想去,我還是給了自己一個了斷。”薛九泠越說越倦,眼皮不聽使喚地沉沉地垂下來,嘴角溢出的黑血越來越多。她向來多情的眼眸漸漸失去了神採,“其實,我這一生享盡了無上的富貴,現在想來,卻是在小酒館赤着腳跳胡旋舞時最快樂無憂……我好想回家鄉去……回去……”
“九泠,九泠。”她心中不忍,輕輕地喚,“我這就送你回去。”
薛九泠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面頰,竭盡氣力道:“今日我是解脫了,可你的日子還難呢。我知道我冒險下毒,多少會連累你。對不住,對不住。”她喫力地從手上解下一個銀百絲絞索軟鐲,套到她手腕上,“我一身所有,不是陛下所賜,就是萊國公所給,只有這個軟鐲是我自小戴着的,你不要嫌棄,也不要傷心,就當我回越地去了……”她話未盡,一大口黑血湧出,就此香消玉殞。
三月的風帶着初春的花香,融融冶冶地吹拂過來,吹面不寒,還有絲絲春來溫潤之意。可是一條美麗的生命,就這樣斷送在這個萬物生發的季節。
何能搓着手,着急道:“娘子,薛娘子已經過身了,總不能一直停在貞定門呀,怎麼處置,您得拿個主意。”
自古沒有往宮內抬屍首的道理,而且萊國公府的轎子已經到了,辛沅用帕子仔細抹去了九泠脣邊的黑血,掰開她的手,將她手裏的紅翡竹節銀簪拿下來,沉靜地握着簪身簪在自己頭上。辛沅扶着九泠尚且溫軟的身子,和何能一邊一個把她攙進了轎子裏,只叫速速抬回萊國公府去。
一個王八羔子,自己縮着頭,竟獻出自己的女人去冒險行刺。簡直無恥已極!她蘇辛沅倒要看看,看到九泠的屍身,萊國公李定恭會如何處置?
辛沅再回到涼月閣中,況映已讓人把菜熱了一遍,道:“你方才就沒怎麼喫東西,好歹喫些墊墊肚子。”
辛沅愁腸百結,對着他禁不住漣漣落下淚來:“薛娘子才到貞定門,就毒發身亡了。”
況映一怔,手中的筷子叮呤一聲,竟落在了地下。他一把抱住辛沅,失聲道:“怎麼回事?”
辛沅小心翼翼地取下頭上的紅翡竹節銀簪,泣不成聲:“她自知在陛下面前下毒事敗,陛下卻饒她性命,還送她還宅,她自覺愧對陛下,用上頭的紅翡珠子服毒身亡了。”
況映長嘆道:“朕知道她有異心,每每忍讓,只做不見。這次她大約是被逼急了,才欲對朕下毒。”
辛沅不免驚詫:“陛下,你早知九泠有行刺之心?”
況映挑了挑眉:“萊國公送她入宮,爲的就是行刺朕。那朕就索性留下她,看她如何。”
“留這樣對陛下心懷殺機的人在身側,豈不危險?”
況映安撫似的撫着她的背,安慰道:“能在身邊看得到摸得着的都不叫危險,就怕暗潮洶湧你卻只當作風平浪靜。萊國公思念舊越稱王之心不死,卻只會慫恿女人來舉刀子,實在無恥。從李定恭送這支簪給她開始,她雖然每日戴着,卻從不用手碰着紅翡珠子,今日又那麼巧落在湯裏,朕怎麼會不疑心?”
辛沅埋首在他肩上哭泣:“可陛下還是放過了九泠,九泠應該好好活着。”
“從薛氏入宮就是不自願的,再到李定恭送簪,還有平日每次送禮進來,哪次不是對她的催逼。她若毒死了朕,自是死路一條;可朕放過了她,她心裏也不知怎麼面對李定恭吧?朕只知道她每常思念李定恭,對他牽腸掛肚,卻不想她也難以面對李定恭。早知如此,朕應該把她放歸越地去,還她自由也好……”況映嗟嘆良久,聽聞辛沅將九泠屍身依舊送還萊國公府,便頷首道,“也好。李定恭若還算個男人,就該好好斂葬薛氏,將她遺體送還故土。”
這些日子變故甚多,從枚兒亡故到九泠自裁,辛沅頻失好友,雖然她們倆算不得是辛沅的知心之交,但彼此相伴,交情總是不淺,一時間精神大爲頓挫,回到溫禧館便窩在榻上起不來了。況映見她神色憔悴也頗爲擔心,讓御醫開了很重的安神藥給辛沅服下,她也不過勉強睡了半個時辰,就夢魘連連着驚醒過來。況映實在不放心,幹脆也不在自己寢殿睡了,挪到溫禧館抱着辛沅同榻而眠,一旦她驚醒,就立刻服用安神丹藥,然後如安撫小嬰兒一般,輕輕拍着她入睡。
而在宮中人眼裏,則是諴妃降位爲妘嬪,瑾嬪又廢爲庶人趕出皇宮,一時受不得打擊,服毒死了。連着兩位有寵遇的嬪妃失位,宮中不免人心惶惶。況映那邊嘴倒是嚴,只字不提九泠下毒的事,衆人都只當她言行無忌,終於惹惱了好脾氣的皇帝。何緩那邊更是有聲有色地放消息出去,慧妃是怎地勞心勞力做了膳食,薛氏則挑剔,還拿梳子砸了伺候的宮人,才惹得況映大怒。
聖尊後聽聞後便道:“薛氏如此教而不善,早該削去名位送出宮了。不過她性子倒還烈,居然服毒死了。”
馮後倒是深以爲然:“薛氏既侍奉過陛下了,還送還宅去,難道再和萊國公做夫妻麼?雖然越人之女再嫁成風,民風開放,可在京中貴戚裏,總是不好意思的吧。”
二人閒話幾句,倒也沒很放在心上,轉而又說起璹貴嬪新協理宮務,處處還不順手,須得司宮令多費心協助。聖尊後亦明白:“璹貴嬪是個讀書人,獨善其身是不錯的。雖然她聰慧明理,但宮務千頭萬緒,都是俗事,也是難爲她了。若是素黎妃在,她倒是可以應付。”
如此到了夜裏,宮門快要下鑰時分,萊國公李定恭端正衣冠,匆匆來恆甯殿外跪見況映,稱不敢將薛娘子屍身接回宅中。
此時辛沅神思昏沉沉,況映正伴在她身邊照顧,並不肯見李定恭,聽了何緩轉述,不覺氣得額頭青筋微微突起:“他還說了什麼?”
“陛下與慧妃娘子還薛娘子到萊國公府,誰知萊國公開轎一開,見人斷氣久了,嚇得閉門不肯受,任那轎子停在門外。又知薛娘子是削去位分成爲庶人送還宅的,便說薛娘子被陛下黜爲庶人之人定是犯有錯處。他雖同爲越人,卻不敢擅留薛娘子遺體斂葬,還請陛下明示,若罪當曝屍,他絕不敢違。
辛沅矍然變色:“那李定恭就任九泠屍身停在門外?還要陛下明示九泠的錯處?”
況映的嘴角含着冷峭而鄙夷的笑意:“看看。薛氏曾經的男人,可以爲之付出性命的男人,是不是膽小如鼠的猥瑣之徒?朕真是替薛氏不值!”
何緩亦露出鄙薄之色:“奴婢看萊國公跪在殿外痛哭流涕,只怕是心中沒底,才故意這麼言說。”
辛沅切齒道:“九泠要向這種人報恩,實在是不值。不過也好,他這般涼薄,舊越故臣看在眼裏也心寒,想來往後也沒人會再爲他賣命了。”
況映眸中閃過一絲沉穩的厲色:“是。他能利用薛氏,朕也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辛沅氣怒交加,兼之傷心,在榻上屈身求懇:“陛下,九泠命苦,被這樣的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妾求您給她最後的體面。”
況映扶住她寬慰道:“這樣的男人,朕也看不上。朕會命人去薛氏故鄉尋了風水寶地,還會以外命婦正一品‘貞義夫人’的名份厚葬她。萊國公則降位正四品違命伯,叫他死生都不如薛氏。”
辛沅攥緊了手,道:“九泠的屍身既然入了違命伯府,就沒有再出來的道理。”
況映看着辛沅的眼裏盡是了然與溫柔,道:“朕明白你的心思。在薛氏的棺槨南遷以前,一切喪儀都在違命伯府辦理,叫李定恭對着品階遠高於自己的薛氏每日敬香跪拜,看他會不會羞愧到無地自容?”
辛沅咬了咬牙道:“這樣很好。不過陛下,還有一事。李定恭既棄了九泠,又逼死了她。陛下必要李定恭終身不得再有女子相伴左右,便是侍女也不可再有,務必要他孤獨終老,再無子嗣。” 她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譬如萊陽宗姬與李定恭的婚約……”
況映爽利道:“萊陽宗姬是萊國公的未婚夫人,,”
況映溫和道:“自然如此。朕也想着,萊陽宗姬縱然與李定恭有過口上的婚約,但聽聞她一直不滿李定恭品行,與其母深王妃百般拖延婚事。如今李定恭本性昭然,朕也絕不能讓我國朝宗姬嫁給如此涼薄喪德之人。即日起,朕就解了他們的婚約,萊陽宗姬隨深王妃回封地,免得好好女子無辜遭毀,也免得李定恭和我大周王室有牽連。真會給萊陽宗姬另擇佳婿,再讓萊陽宗姬以帝姬之禮出降,以做補償。至於違命伯,終身不得近女色。”
辛沅忍着淚,靠在他肩上:“多謝陛下。”
李定恭跪在殿外半晌,只等來自己降位爲正四品違命伯和九泠以外命婦正一品“貞義夫人”的名份在李定恭府上停靈治喪的旨意,還有他與萊陽宗姬口頭許下的婚約全然不存在之事。
況映根本不願召見李定恭。李定恭瑟瑟發抖,想着剛見到九泠的轎子那一刻,還迎出來想問一問是否成事,可是掀開轎簾看到已然氣絕身體卻還尚熱的九泠,他的心疼得像被生生挖走了一大塊。他想要抱九泠的屍身出來,抬首卻見她發髻上少了那支紅翡竹節銀簪,再掰開她嘴脣,口中還有殘餘的黑血,隱約猜到她是自己服毒了,只是不知道是否事敗才服毒,還是她在宮裏熬不下去了才走了絕路。再聽到九泠被削去位分,廢爲庶人送還國公府的旨意,他更不敢接九泠的屍身入府,只得更換了衣冠,來宮裏求個說法。
然而,是沒有人會理會他的了。他戰戰兢兢地起身,身子抖得像秋風裏的一片葉子。人人都說九泠亡了自己的越國,不要緊,她如此妖豔絕倫,能亡自己的國,自然也能亡這新建立的根基尚且不穩的周朝。就算亡不了周朝,也可以伺機亡了他們的皇帝。
可最後,他卻真正失去了九泠,他再也聽不見她的說話聲,看不見她的笑顏。
李定恭跌跌撞撞地走在宮道上,待走到府門前時,國公府的匾額已經撤下,換成了恥辱的“違命伯府”。九泠的遺體被隆重地裝裹起來,穿上誥命服制,躺在正廳的楠木棺中。她終於能好好地躺着了,不用再爲他牽腸掛肚、殫精竭慮了。
九泠被封了外命婦正一品的“貞義夫人”,一時間宮內宮外不免議論紛紛,說她身侍二主,何爲“貞”來,至於“義”更無從說起。
況映索性當朝坦言:“薛氏雖封瑾嬪,卻從未侍寢,心懸一人,可謂貞烈;違命伯元配寐氏夫人去世,是當時尚爲平妻的薛氏仗義執言,請求送返寐氏靈柩回原地安葬,是謂忠義。如此女子,自然擔得起‘貞義夫人’之稱。”
衆人想想,舊越入京的宮眷,確是只有薛九泠性子最爲剛烈,比男子還強出不少。況映這話傳出,李定恭披麻戴孝,在九泠靈位前痛哭了七日,數度昏死過去,又被涼水潑醒,繼續哭得肝腸寸斷。
辛沅聽得稟報,把手裏的藥碗一擱,用絹子拭了拭脣道:“現在才知道哭有什麼用!人活着的時候盡逼迫她,如今逼死了,有骨氣的就殉情罷了。這麼現眼給誰看呢?”
夙芳的嘴也厲害:“這不陛下下了旨意,他違命伯就得給貞義夫人當孝子賢孫呢,自然是越悲痛越好。”
“這件事陛下到底沒有說破,又降了李定恭的爵位。越是不明說,他越是揣測,越是惴惴不安。而且九泠又服毒死的,服的哪種毒藥,來源何處,他心裏應該有數。”辛沅正了正發髻上的紅翡竹節銀簪,“偏這東西還不在九泠頭上,沒個下落,他越發害怕。”
夙芳恨恨道:“往後每每宮宴宴請外臣,娘子就戴上這支簪子,好提醒違命伯,他是如何生生迫死了一個愛他的女人的性命!”
薛九泠的喪儀結束後,況映從李定恭的子侄輩中選了兩位血緣較遠的少年男子做養子,爲九泠扶棺回故裏。違命伯李定恭以“治喪不隆,哀悼不甚”之罪降爲公侯伯子男中最末等的男爵,稱“違命男”,府第也改成了男爵府的規制,還撤去了所有服侍的婢女,只留了一羣年老的啞僕照顧,這樣就無人聽他說話,他只會活得越發壓抑、憋屈。如此,比之從前的國公府,實在寒酸許多。李定恭扶着九泠的靈柩赤腳哭着追到了城外,好說歹說才被家中人勸了回去,到家一看慘然一片,一時受不住便病倒了,一直到了六月裏都未能起身。
病了有病了的好處,不用聽旁人的議論指摘。現下人們說起來,是他一定要主動獻薛氏入宮,薛氏因掛念舊夫,雖得晉封,卻從未承寵,最後還是服毒而死。人人都欽佩薛九泠剛烈,指責李定恭懦弱,甚至不能一死追隨紅顏。
除了李定恭,棠國公任贊也是坐立不安。要知道他也是對妻房入宮之事半推半就而成的,薛氏晉封,辛沅也晉封,如今薛氏死了,萬一辛沅哪日想不開也死了,他豈不是要落得和李定恭一樣的下場。他起了這念頭就日夜不能安睡,飲食不能下咽,姜夫人和刀姬不知情由,好生安慰了幾句,就被罵了出去。
李老夫人好容易問出了緣由,真是氣不打一出來,恨得大口唾沫啐到他臉上:“你真是糊塗油蒙了心。慧妃在宮裏好好的,如今起居都與陛下一處,可見二人情深,怎會因爲牽掛你而自盡,你也忒給自己臉面了!”
任贊左右都是不安心:“陛下先降了李定恭的爵位,接下來是不是就該我了?畢竟將自己枕邊人送入宮裏的,只有我和李定恭。”
李老夫人手裏的鹿首柺杖重重一拄,斥罵道:“眼下知道後悔了?當初怎麼不敢說一句要留下自己的女人!我瞧着定恭那渾小子被降位定有內情,並非只貞義夫人自殺那麼簡單。你也是在宮裏長大的,宮裏的許多事,明面上是一個說法,底下卻是另一灘渾水。咱們按禮去了違命男府爲貞義夫人致禮,又設了路祭,規矩到了就好了。”
說話間楨楨和栩兒出來,道:“老夫人,天色不早,該安置了。”
李老夫人點點頭,宮裏送了蘭林殿的三個舊人出來,專指給侍奉老夫人的,那也就是沒想給任贊添妾侍。老夫人留了年輕的楨楨和栩兒服侍自己,將年長的銀橸撥去照顧寶珏。老夫人也是聰明人,心知辛沅能從宮裏找出這三個蘭林殿的舊人出來,必定和傳聞中妘嬪虐殺的舊蜀宮人枚兒有關。至少辛沅暫時能護住想護的人,可見況映對她是愛護有加的。
想到此節,李老夫人微微松了口氣——只要有辛沅在,棠國公府總是安全的。
李老夫人對着姜夫人使個眼色:“你扶國公爺去你房中早些安置吧。記得睡前點上安息香,再喝碗安神藥,讓他好好睡一覺,免得他胡思亂想,嚇得自己驚魂不定的。”
姜夫人溫順,忙攙起任贊,答應着去了。
爲着李定恭的連連降位,歸順大周的另兩位國公難免有些惴惴不安。但棠國公府有李老夫人這塊定心石,進宮向聖尊後問安,言語間聽聖尊後頗爲安撫,倒還好些。對於莒國公叢嘉光一家,況映因有私誼,便厚賞了新得的一套文房四寶,另賜了蜀錦二十端給莒國公夫人小金氏裁剪春衫。而對越地三郡,則免了三年的賦稅,以告慰貞義夫人歸故土之魂靈,一時之間,越地三郡百姓紛紛自行至九泠墓前灑掃叩拜,感念她帶來的恩澤。況映亦對辛沅言說,將來對越地百姓有何惠澤,都會以貞義夫人的名義施放,以保九泠的墳前年年歲歲有人祭奠,香火不絕。
因爲這次九泠下毒的事瞞得緊,自始至終只有況映、辛沅、何緩三人知曉,連聖尊後那裏都不得一點風聲,因而她也對九泠轉了看法,只嘆她剛烈,從前跟錯了人,才落得半世罵名。她又向小兒子濟王道:“你大哥到底是好的,懂得自持,雖然封了瑾嬪,卻終究沒有寵幸她。只一點不好,這事何故要瞞着哀家,叫哀家以爲他寵幸那等不知禮數之人,白生了兩天氣。”
濟王嬉皮笑臉道:“大哥這般年歲了,許多事自有分寸,難道房帷中事也要來和母後交代清楚麼?”
聖尊後想着也是,長子那麼大了,兒孫也繞膝了,做母親的實在不好再插手他房幃中事,便笑着點了點他的腦袋,啐了聲“貧嘴”,濟王又道:“其實薛氏當時也不過封了正四品的嬪位,如今蘇氏封的是正二品慧妃,皇兄爲了給她修繕閣所,人都搬到了恆甯殿後面的溫禧館,和皇兄同食同住,這才是逾矩呢!母後倒不管了。”
聖尊後嘆了口氣:“你皇兄幾次三番要晉封蘇氏,她自己都推拒了,這次她進位,裏頭緣故太多。再者說,謝尚儀多次在哀家面前做保,說她是個好的,哀家且看着吧。”她低聲些道,“而且皇後告訴哀家,御醫給蘇氏診過脈,她自己也承認,她是不能生育之身。只要她生不出皇子,位分便是高些,也是於江山社稷無礙。”
濟王腦中嗡地一聲——蘇辛沅不能生,她居然不能生!他不知怎麼冒出一個陰滋滋的念頭,那便是當時進上川京的路上和她有了什麼首尾,也是不怕的。
濟王正想的出神,聖尊後連喚他名字,他才醒過神來,有些愧怍地想,他怎麼可以這樣肖想自己大哥的寵妃。可是這個念頭,分明是他爲使者出使舊蜀見到蘇辛沅的第一面起就有了。由蜀入京的路上,多少次,他分明是有機會的,偏偏就錯過了。結果她就入了周宮,成了大哥的寵妃。
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原來當時錯過了,再要尋機會,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這日是九泠去世後百日,辛沅想着她屍骨還鄉,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依她的性子,自然不願得個華麗的孤零零的墳煢,遠離故鄉千餘裏。她活着的時候,心心念念的是大海自由的風,風裏溫熱的花香和果香。自然要魂歸故裏才泉下安靈。
這日況映過來用晚膳,見辛沅簡妝素服,只在發髻上繞了三圈雪白的珍珠,戴了一朵藍寶石蕊的雪白珠花,頸上、腕上一色都是銀器。桌上擺的倒還豐盛,有一盤牡蠣、蛋漿和薯粉煎的蠔烙。他喫了一口,牡蠣新鮮飽滿,漿水十足,蛋漿酥脆彈牙,喫的就是一口滾燙熱乎。一份白灼豬腳筋,蘸上姜醋,好的豬肉有鮮甜味,豬腳筋取口感糯中彈牙的一部分,越嚼越爽脆。荔枝腰花是拿新鮮豬腰處理後切成荔枝紋,哪怕是厚切,只要火候得當,喫起來脆口又鮮美,毫無腥味。一道百合炒鵝腸,鵝腸經過挑選,肥厚中不失彈脆,與百合同炒,清爽解膩,旁邊還配有香油和醋淋的芽菜,一口鵝腸一口芽菜,也是別有滋味。還有鮮鰻魚膠湯,鰻魚的魚膠煮後會縮成一顆荔枝一半,口感黏糯,膠質極厚,加了白菜和青柿同煮,湯味有青柿的酸,白菜的甜,魚膠的鮮,任誰都要多喝一碗。炭燒響螺是越地名菜,螺肉挖出切大片,鮮脆嫩滑,喫起來痛快淋漓。黃皮梅子蒸馬友魚,南方民間有“飢食荔枝,飽食黃皮”之說。黃皮食之甜中帶酸,加上梅子的甜酸,這兩種果味很好地去處了馬友魚的油脂肥厚的肥腴,入口更加香軟,幾乎不用咀嚼就能吞下,口中猶有清爽甘甜之味。吊瓜鬥鯧魚皮則是另一種風味,用雞汁蒸透,魚肉雖嫩甜,卻只食魚皮,綿潤香甜。
貴妃貝炒蔥頭和三七、蔥油撈雞、墨魚紫菜包、厚菇炒燈籠芥膽,主食是鹽水蒸熟的黃花魚魚飯,雖然叫飯,卻只有魚肉沒有飯,用黃花魚是取其鮮美刺少肉甜。最後一道甜點是桃膠蓮心燉百合,脆脆滑滑,滿口清香。
兩人默默用膳畢,況映才道:“這些都是越菜吧?御膳監和尚食局的人未必都會做。”
辛沅也不掩飾:“今日是九泠去世百日,宮中不許明着祭祀。妾明知有罪而行之,這些菜先給九泠受了香火,我們熱了再喫的。陛下不要嫌棄。”
照理說,皇帝是不喫旁人受香火的祭菜的,這是大不敬。可他憐惜辛沅與九泠的一場情誼,倒也不計較。“你肯多喫些就好。”
夙芳憂心道:“陛下,請恕婢子多言,這兩日我們娘子一想起貞義夫人就傷心,每頓只用些粥和油泡角螺、醃芥蘭莖絲或者粿條充飢。”
況映微微蹙眉,疼惜道:“粿條也罷了,油泡角螺是拿冷油慢慢浸泡角螺,調以黃芥末和魚露,雖然有嚼勁,但太衝脾胃,又不易於消化,對你身子無益。”
辛沅愁眉微垂:“妾知道,妾只是睹物思人。九泠離世,宮裏的越菜師傅越發沒個練手獻藝的時候。所以妾自己動手,做了一些,想起和九泠在一起的時光,彼此安慰,也是好的。”
況映安慰道:“貞義夫人雖然離世,但你和素黎氏、甘氏還有慎氏都相處不錯,宮人們打心眼裏感激喜愛你。便是崇寧她們幾個年長的帝姬,對你也是極尊重親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