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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暖睡鴛鴦

春山茂,春日明,草木蔓發,花香彌溢。人生如四季,總有春和景明到來的時候。

這兩年,從異地移來的牡丹也盛開恣意,芬芳冠絕。當年任贊大婚前兩年,爲迎新皇後入宮,因此在金明苑一角開闢了一處,取名宣華圃,意爲國色芳華,麗宣天下。任贊不惜重金,派人上洛城到處收集名貴的牡丹花種,栽植在宣華圃,爲的是牡丹乃花中之王,才配的上自己與元配沈儀蘅這樁婚事。

洛城乃舊日涼朝東都,最大的陪宮所在,上川京的達官貴人沒有不在那兒置辦別業的,那兒的地氣有出產花王牡丹,若說別處的牡丹已經驚豔天下,那洛城的牡丹是豔絕別處的牡丹了。

這樣費盡心思了或移植或培種,把當時洛城的好花匠一股腦兒引來了錦都,都守着一個宣華圃,等到大婚那年春天,果然滿苑牡丹花開如輪大,鮮妍絕麗,不輸洛城本土所養。其中並蒂雙開的有十株,全抬去聞仙宮前趁喜興了。牡丹花色素以黃以紫爲貴,有“姚黃”“魏紫”二色並尊,更難得得有檀心如墨的,花開如碧的,這些稀罕顏色的都送去了蓬萊殿。那些黃白相間的、紅白相間的雜色鮮豔的送去了給太後,太後愛顏色富麗多彩,用來賞玩簪鬢都好。

餘下的其餘深紅、淺紅、深紫、淺紫、淡粉、橘黃、潔白;正暈、側暈,金含棱、銀含棱;傍枝、副搏、合歡、重疊臺,多至五十葉,面徑七八寸,因爲地氣相宜,花開得朵朵都好,香聞十裏,真真一個華麗宣天下。於是這些年下來,花苑的司花人們養出了經驗,這些牡丹在蜀宮扎了根,倒是便宜了蜀宮嬪妃,她們本就沿襲涼朝愛簪大朵鮮花的習慣,牡丹和芍藥都是極好的簪髻之花。衣飾妝容也是涼朝末年裝束,高髻廣袖深衣,裙曳地三尺。加之沈後寬和,並不因牡丹爲花王而私納,允許嬪妃們“花開堪折直須折”,因而宮中不拘位分高低,都可以簪牡丹花爲美。

如今蜀國沒了,濟王倒是的懂得憐香惜玉的人。知道宣華圃的牡丹與洛城牡丹比肩,甚至名種薈萃,便命伺弄的花匠一株一株移去上川京。爲怕水土不宜,連宣華圃的泥土都挖盡了,連土帶盆讓花匠每人一盆抱在懷裏走到的上川京。大周後宮有許多燒毀後未曾修剪的地方,靠近瓊琅苑開闢一塊牡丹苑,選個有暖風水汽足的地方,好好栽養。濟王的性子是花養不好,那是要花匠們納命的。上川京偏寒,饒是如此不宜養牡丹的地方,那些花匠削尖了腦袋,先建了火房在嚴冬避寒,加了火爐慢慢烘着,把每株花兒當寶貝似的供着,除了花開得沒在蜀宮時那麼碩大,顏色種類倒也齊全。此事驚動了涼朝平太子僅剩的兩個女兒,先帝宣祖的繼後宣順皇後與濟王妃傅珪兩姊妹,兩人看了都是觸動心神。宣順皇後年長許多,見過東都洛城最後的繁華,更是落淚道:“仿佛一夜之間又回到了跟着父親母親同住洛城行宮賞牡丹的時候。”聖尊後聽聞了也感嘆:“上川京雖曾是涼朝陪都,但若是養得好牡丹,也不必天下牡丹盡出東都洛城。今日能有此花勢,果然是難爲他們那班養花人了。”

然而最出彩的,還是峨眉山萬年寺出的那些牡丹,花芳姿豔。峨眉山高,尤爲溼寒,寺裏培育的牡丹個頭是不能和洛城牡丹比,但尤爲耐寒,早春裏不用火洞,先開了探知春氣,挪過來後倒成了最適應上川京天氣的牡丹了,那層嬌豔,比之在峨眉山時更添了一層飽滿舒展。

花猶如此,何況是人呢?

要說辛沅在周宮裏有什麼不自在,那頭一個就是從前和妘晴抬頭不見低頭見,如今妘嬪真真切切病了一場,閉門不出,又被降位,又被帶走親手女兒交給蓁嬪撫養,一時心氣大損,也不再出門了。第二個就是麗妃愛生事挑釁,第三個是馮皇後身子略好些,就要拿出皇後的架子來。再要挑剔,就是適應了蜀地多山多水的溼寒天氣,到北方不免覺得幹冷,但幸好雨水少些,長久是湛藍響晴的天。都說人對着雨滴珠兒就發愁,這兒有一陣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還來不及感傷,轉眼又是雨停起風了。她小時候住在姑蘇,江南水鄉的調調,是最滋養人的。這輩子雖短,卻輾轉了三處國土,尤其是欽烈王後的死實實傷了她的心。一個人傷痛逾過,又加上當日國破的驚惶絕望,一路上又照顧老老小小一羣人,她身體的底子難免有些毀損。從前雪地裏跪着都不怕,現下風口上坐上一程子,必定感染風寒。除了這些之外,她與況映的相處是極愉快自在的。

從前和任贊相處,他性子乖張,喜怒無常,少不得要覷他臉色。如今和況映在一塊兒,所謂明君,必是豁達心胸開闊之人,她有什麼說什麼,他心裏也不對她藏事兒。兩人睡覺前頭並頭躺着,她一潑青絲全被挽在他臂膊裏。她靠在他懷裏,枕着他的手臂,一塊兒說說話,說些蜀地的舊人舊事也無妨,他是很想知道那兩面之緣後那些年她是怎麼過的。有時候說起瓊王府的事,那日子苦得像在上一世了,可那駭怕是刻在骨子裏了,惹得她見到紫薇花就不痛快。況映明白她的心思,特意囑咐花房,將宮裏僅有的幾株紫薇挪到了燒毀了的殘閣那片,對外只說是看着荒涼,拿紫薇花去點綴。他下了朝或是到了傍晚時分,只消不用見大臣,就讓何緩來知會一聲,到綠綺閣陪她用膳。綠綺閣的菜色都是小廚房所做,遠遠地聽到內監擊掌聲一下接一下遞過來,菜才下鍋。等他來時,幾個小炒剛出鍋,帶着鑊氣,是他沒做皇帝前最溫暖平實的回憶。湯是煨了一天的,學舊越人的做法,藥食同源。他是戎馬倥傯過來的人,她年輕時身子骨也挨打受過損,又顛簸了幾個月從蜀入京,都不是年輕人了,該好生補養起來。兩人坐下喫飯喝茶,和尋常人家夫婦沒什麼兩樣。況映是個疏朗磊落的人,聽她說不想見誰,也不問前因後果,只叫她稱病不來往,只管作養好自己的身子。要不是如此,璹貴嬪和蓁嬪、慎才人也沒得那麼消停,避世般過着清閒日子。所以,只消避開那些不願見的人,辛沅倒是活出點男女之情的滋味兒來了。

只是兩人雖然依舊同眠,卻終無事。

況映對她抱有足夠的耐心,辛沅有些心虛,況映看了出來,溫然笑道:“朕與你初見到今日已是多少年了,朕還等不得這些時日麼。”

夏日再來的時候,況映送她的兩株紅梔子已經長得很好了,隱隱綽綽也開了數十朵花。不比純白的梔子花花瓣一重復一重,累累交疊,芳香濃鬱衝。紅梔子花色淺淺緋紅,其瓣如六出之狀,淡淡清香,若隱若無。

這樣簡單的淺紅的花,也很得況映喜歡,私以爲自己送辛沅送得很到她心上。

有幾回他進綠綺閣,見她靜靜對着那成雙的紅梔子樹出神,便問:“你對着花在想欽烈王後麼?”

辛沅也不出奇,只是幽幽道:“陛下知道我與欽烈王後同愛紅梔子的故事麼?”

“知道的。”他坐在她近旁,“蜀地傳的故事多,紅梔子的傳聞尤其有名。”

辛沅摘了一朵欲開未開的戴在耳邊,柔聲道:“欽烈王後告訴過我,紅梔子與白梔子不同,紅梔子有牡丹之芳豔,具紅梅之清芬,花形又簡單,不似人心繁復。她那樣至純之人,就喜歡這樣簡單明媚的花朵。當時消夏,人們是只愛戴茉莉、素馨和白梔子花的。自欽烈王後與我佩戴了,宮中民間都風行一時。”

況映奇道:“你愛紅梔子,是思念欽烈王後之情?”

辛沅低低嘆道:“從沒有人對我這樣好過。”

況映道:“朕也視你如珍如寶。”

辛沅垂首道:“多謝陛下厚愛,只是妾到今日,都未真正侍奉過陛下。”

況映倒不甚在意:“男女之歡,講究水到渠成。朕與你情意相投最是要緊,肌膚之歡無需急在一時。”

話是這般說,可二人終爲飲食男女,真正親密的那一刻,來的自然而然突兀。

那日天兒有些熱,辛沅貪涼,穿着玄灰紫煙羅的無袖寢衣,裏頭一件齊胸繡梅花瓔珞紋的暮紅色絹齊胸長裙暮紅長裙,在後頭閣子裏午睡。這種煙羅看着似玄黑色,但比蟬翼還薄,十分透氣,穿在身上似一團煙霧若隱若現,夏日最宜,恰似半山煙雨半山晴,幾分朦朧幾分清。哪怕顏色染的重些,也會隱隱約約透出底下凝脂一樣的肌膚。何況辛沅穿着紅色長裙,越發顯得嫵媚颯爽。

辛沅睡意朦朧間,見況映後閣來,慌熱的午後,他着一襲西川薴錦絲袍,一根三絞羅纏銀絲的束帶,着一雙薄薄絲履,走起路來悄無聲音。辛沅見他進來,卻困的很,沒有力氣起身相迎,只想繼續睡下去。也不知何時他脫了衣裳,貼上身來,如往常一般擁住了她。辛沅正嫌他抱得緊,忽然覺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瞬間天旋地轉,已經被他緊緊摟住親吻了下去。

脣齒間的癡纏綿綿,無休無止。她的寢衣是什麼被脫去的,她完全不知道。裏頭繡着梅花瓔珞紋的暮紅色絹齊胸長裙在了帳鉤上,曳曳地搖蕩着。她只知道自己極力克制着喘息,以防有一絲低吟從喉間逸出。他低沉的聲音蓋過了她的,她有無限詫異,怎地男子在牀上也會有聲響?然而她在這方面的經驗並不多。她對上他微微發紅的眼,知道他如戰場廝殺,拼命侵入她的戰陣。

許是許久沒有男女之事了,辛沅的身子一直發緊,他卻不屈不撓。她覺得身體內有些刺痛,情不自禁地雙手緊緊攀住了他的肩,兩個人的身體貼合在一起,沒有一點縫隙。如海潮起伏,波濤蕩迭。她香汗淋漓,連發根都溼透了,卻還是停不下來,停不下來……終於結束時,她覺得渾身的骨頭被人拆了一遍,又重新一根根組裝起來,有種陌生的酸痛。況映以爲她是過來人,便盡了力地與她歡好,徹天徹地。玉爐冰草鴛鴦錦,不曉天光何許遲。也不知過了多久,辛沅嗚咽着清醒了些,看着外頭已近黃昏,她分明記得,開始的時候是才過午膳一個時辰。況映看出了她的婉轉承恩有些喫力,也不打算驚動人,正欲起身擰了帕子爲她擦洗,忽然盯着牀榻怔住了,又看看辛沅,一臉迷茫,問道:“你……”

絲絲白玉竹編成的玉簟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抹淡淡的紅痕,辛沅有些不信,伸手一沾,竟然是血。她腦中嗡地一聲,第一反應是去察看況映身上哪裏傷着了,說不定是自己太過忘情,一時抓傷了也未可知。況映也顧不得自己,只怕弄傷了辛沅,不由得又愧又悔,只怕弄傷了辛沅。末了,還是他檢視自己的身體,身上要緊處也沾了一點紅痕。

兩個都有過前塵的男女,一時間難以置信,面面相覷,竟都無言以對。

半晌,還是況映打破了沉默,困惑着問:“你真做了任贊數年的寵妃?”

辛沅又是尷尬,有時羞澀,只得勉強答道:“我一路晉封爲舊蜀貴妃,掌管宮務,天下皆知。”

況映還是想不明白,披上寢衣坐下來輕輕摟住她:“那他寵幸你的初夜,你可有落紅?”

辛沅極力地去想那模糊而遙遠地一夜,那是她人生重要的一夜,有些事總歸不能忘了。她甚至記得孱弱的任贊還用了藥酒。她只得肯定地點點頭,“有一點點。”

辛沅說罷,面紅耳赤,如火燒一般。“一點點!哈!一點點!”況映朗聲笑起來。

辛沅心裏也明白過來,這些年她白做了舊蜀的寵妃,頂着禍水的罵名,有過恩幸,卻原來任贊的身子是那麼弱。她雙頰飛紅,暢意地嘆息道:“妾到今日,方知何爲魚水之歡。”

況映唏噓道:“難怪任贊在舊蜀時嬪妃如雲,子嗣上卻如此艱難,原來如此。”他在她耳邊低語:“朕知道你身上不舒坦。可朕不能替你叫侍寢後止痛的湯藥,否則成了第一次侍寢,傳出去對棠國公和你的聲名都不好。”

辛沅會意:“妾忍耐一會兒,躺下睡會兒就好了。”她看了看窗外暖融融的天色,不覺嗔道,“陛下還知道聖主的聲名,白日……”後面兩個字她沒好意思說出來,只是扭過臉不去看他。

況映低低地笑了一聲,又去吻她的脖頸,那濡溼的微汗裏有她獨有的香氣,令人欲罷不能。“你以爲何緩是傻子麼?朕這許多年才忘情這一回,他自然讓司寢抹去了這一筆。要不然青天白日的,母後不說,皇後也要挑剔你。”

辛沅推了推況映,難爲情道:“陛下也知道這個呀!那就別叫妾爲難了,趕緊回恆甯殿吧。”

況映柔聲道:“朕就在你這裏用晚膳,用完了就歇在你這裏,實在懶怠動彈。”

辛沅面上一驚,況映立刻捕捉到她的慌亂,不覺笑道:“你放心,朕絕不再折騰你了。朕比你大十五歲,自然是朕懶怠了。”

辛沅推搡着他,低聲細語求懇道:“陛下就息了這心罷。你在這兒用膳,若妾不下廚,你的嘴又刁了,不大喜歡喫御膳監爲您做的那些例菜。若要妾下廚,妾腰酸背疼,真真是不能。若累得跌進油鍋裏,陛下把妾炸了喫了也完了。不如容妾沐浴更衣,早些安置了才好呢。”

況映依依不舍道:“朕只舍不得你。”

辛沅柔聲哄他:“兩情若是長久,不必在乎一朝一暮。”

況映緊緊擁住她:“也是,你是要和朕白首到老的。”

辛沅心中一軟,也覺得無限動容。眼前這個男子等着她,一直耐心地待她。哪怕她有一絲不情願,他都不願爲難他。

那日況映還是擦拭了玉簟上的血痕,仔細囑咐了她莫貪睡,一定要用晚膳。聽她答允了才走。青葙進來服侍她沐浴更衣。她因身上有傷,也不宜在水中浸泡太久。且溫水洗浴後,更覺乏累。趁着自己沐浴的功夫,辛沅打發了夙芳一個人去收拾午寢的屋子。夙芳與何緩守在門外,聽得動靜響了許久,皆是面面相覷,想着這兩人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夙芳心裏也有數,這牀鋪不能別人來收拾,連春絛也不能,只得她這個近身侍婢來。誰知道進來才曉得,這屋子也只能她來收拾。水墨吳綾帳子被扯亂了一半,玉簟一角卷起,粟米菊花瓣的青綢軟枕被甩在了牀榻中間,顯然是用來墊了腰肢,上頭全是汗漬,伸手一摸還是半溼的,看來得連夜拆了換洗。

夙芳到底是蜀宮跟着伺候過來的人,也服侍過辛沅爲任贊侍寢,哪裏見過這等模樣,她也未成親,只覺臉上滾燙,手腳更利索地收拾了起來。

幸而辛沅沐浴過後人懶懶的,只用了些清淡的湯羹就到樓上寢殿去睡了。待服侍辛沅睡下,況映還遣了何德過來問好,夙芳和春絛答了都好,才知況映那邊還在挑燈看劄子,不覺暗暗感嘆這皇帝陛下年過四十,體力還這麼好。正想着,夙芳打發青葙她們開了庫房,取了一頂淺淺紅羅帳和象牙玉簟來,被子和枕頭換了一色的鴛鴦花樣,真個是漫天匝地繡鴛鴦。

青葙雖沒見內情,但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綠綺閣上下都喜盈盈的。青葙囑咐了不許說況映在這裏逗留了一下午,免得上頭怪責自家主子。青葙也是聰明人,自然不說。連辛沅沐浴留下來的寢衣她也不看不碰,只留着夙芳去收拾,果然夙芳過去一看,那寢衣皺巴巴的不成樣子,這種煙羅又輕又薄,經不得幾次漂洗,便是洗好了熨燙一番,也不能如舊了,不免又是感慨一番皇帝是戎馬出身,體力過人。

待第二天辛沅起身,夙芳爲她梳妝時,青葙又帶着小丫鬟上來,將寢殿的紗帳被衾都換成了繡了淡青合歡花與連理枝的紋樣。玉簟也換成了青竹編成的簟面,四角是青玉雕並蒂蓮包角。枕頭也換成了一對雨過天青緞繡鴛鴦戲並蒂蓮花的軟枕,裏面塞了曬幹的合歡花與桔梗花,取其“合歡有吉,”還有莖紫氣香的真菊和可以養體通竅的白芷。這一色雨過天青色既與綠綺閣的主色相配,青又同“情”字,更有雨過天晴的好意頭。

夙芳自辛沅進宮,到了昨日心中一塊大石才算真真落地。

從前在蜀宮,夙芳也知道辛沅得寵,但那種得寵並非男女恩幸,而是辛沅有掌宮之才,深得太後、沈後和任贊器重,又與沈後情分深厚,這個妃位坐的穩穩當當。夙芳雖未成婚,但在宮裏看了許多年,深知男女之間,若說有情,除了心意相通,非得肉身纏綿,欲罷不能才得長久。她跟着辛沅進了周宮,身爲異鄉人,她要護着辛沅,護着自己,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宮的宮人們疏遠她,刻意保持着距離,她就得自己處處留神,所以她知道,周帝不是好色之人,也從未這般對待一個妃嬪。如此,她心中就有了底。也什麼都不怕了。

到了次日晚膳時分,況映特意吩咐尚食局做了辛沅喜歡的八色菜品,陪她在綠綺閣一同用了膳。膳畢,他將劄子帶來在暖閣批閱,辛沅閒來無事,捧了一卷《詩經》來讀。爲的也是試着光線的明亮度。內監們挪了一座十六盞銅鶴樹形燭燈來,辛沅又在桌上點了一對蠟燭,拿透明的頗梨燈罩罩着,偶爾燭芯燒卷了,她便取過剪子一一剪了,又挑亮了燭火。待她看乏了,便送上一碗紅棗枸杞阿膠羹。

況映喝了一口,便笑:“平時進的都是參湯,好讓朕提神。今天怎麼上這麼甜膩膩的?”

辛沅聽得他說“提神”二字,面色便是一變,連連搖頭,低聲道:“可別提什麼神了,聽着怪瘮人的。夜深了,喝點甜羹睡了就是了。”

況映見服侍的宮人都被春絛帶出去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道:“朕就那麼嚇人麼?”

辛沅面上一紅,如流霞灼燦。她抽出手腕道:“這紅棗枸杞阿膠羹不是陛下特意教人熬了給妾補身的麼?妾領了陛下的情,沒防着陛下今日又來,所以沒備下別的湯羹。”

“朕不好給你賜什麼湯藥,這個是最補血養身的,你這幾日多喝些。”況映停了停,故意有些不悅,擱下筆道,“什麼叫沒防着朕又來?宮裏人人都盼着朕去她們閣中,你卻說這般賭氣的話。”

辛沅有些不好意思道;“誰賭氣來着?不過是想着陛下要雨露均沾,不好總往妾閣中來而已。”

況映倒是不以爲意:“朕從不雨露均沾,她們早知道,也說不得什麼。”

辛沅沒再接口,再說下去,這人不知又要動起什麼心思來。他這個人,又是半點預兆都沒有的,突如其來那麼一回,簡直要人半條命,她可經不起連日的折騰。

直到況映忙完了,辛沅替他整理好劄子,兩人盥洗更衣躺下,她故意轉過身背對着他,他卻整個人貼上來,從身後抱住了她,咬着她的耳垂道:“朕不是不肯憐香惜玉的人,朕抱着你睡,覺得安心。”

她聽了心裏很安定,到底困了,便索性坦然在他懷裏沉沉睡去了。

如此連着幾日,他們如尋常夫妻一般,一同用了早膳後況映離開,到了晚間又一起用晚膳,然後她刺繡或是看書,他批閱劄子,再頭並頭睡去。沒有魚水之歡,卻比男歡女愛更覺情深。

綠綺閣裏夜夜紅燭高照,除了幾個資歷老的嬪妃和癡迷詩書的璹貴嬪,其餘的嬪妃都是內心不安。麗妃從前是最爲得寵的,如今看着向來少進後宮的況映夜夜留宿綠綺閣,心中最是嫉恨,幾回在馮後面前哭訴。馮後的身體本不宜侍寢,只得撐着大度道:“慧妃按規矩侍奉君王,晨昏定省禮數上挑不出任何錯兒。本宮就算想罰她,也沒有理由啊。總不能無故挑刺,按個罪名給她吧?”

麗妃不禁埋怨起來:“聖尊後也真是,這個時候也不出來管管?”

馮後橫了她一眼,道:“你自己不是派人去打聽了麼?陛下只是歇在綠綺閣,並未寵幸慧妃。而且聖尊後也知道,陛下在綠綺閣才睡得香甜,自然不會多置喙。你就當她是一炷安神香一碗定神湯,再者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御醫給慧妃診過脈,她乃不能有孕之身……”

麗妃恨恨道:“幸好這妖孽不能懷娠,否則……”

“否則你要怎樣?”馮後橫向麗妃的目光有了幾分警告之色,“這是大周的後宮,不比舊虞,由着小金氏那樣的妒婦一人橫行霸道,滿宮都不得陛見御顏。你可別糊塗錯了主意,好好兒教導元佶長大才是正道。”

天氣漸漸熱起來,辛沅把頭發全梳起來,連鬢角也不留了,只攏成一個清清爽爽的飛仙髻,穿一身素青衣裙,便從從容容去馮皇後處定省。

馮後窄眼窄脣,有着名門毓秀的溫吞含蓄,對辛沅頗客氣,吩咐延請了圈椅讓她坐下,言語間便左右端詳她:“本宮在病中,懶得動彈,才疏於妝扮。你好歹是有位份的人,這樣髻上一點裝飾也無,也太素淨了些。外頭不知道的,還當本宮怎麼刻薄你們這些後來的人呢。”

辛沅微微一笑,上前一福道:“妾之德容言功,本不配妃位,再加上天熱,不願弄些首飾累贅,因而偷懶了。皇後娘娘慈心,自己身上不好,還顧及妾,一應賞賜只多不少,妾銜恩於心,不敢忘卻。”

辛沅這樣湊近了,馮後才聞得隱隱有幽香入鼻,香氣漸次清鬱,又不過分濃香刺鼻,不由得道:“好香,似乎是茉莉花的味兒,聞着頗受用。”

馮後病中,忌憚放梔子茉莉這樣的白花,但那香氣是夏日裏最甜的。那香氣隱隱從眼前人身上來,便問:“你用了茉莉花水兒麼?”她細嗅了嗅,“這香氣出自天然,並不是香露調和的氣味。”

辛沅道:“皇後娘娘聖明燭照,妾是用了茉莉花兒,只是宮中忌諱簪戴白花上頭,所以將茉莉花苞藏在發髻中,取其天然清香。”說着十指纖纖,將發髻輕輕撥開,露出三兩茉莉花苞。

馮後看了連連點頭:“你真是有巧思,人也知禮。這樣既不犯宮中忌諱,又周身幽香陣陣。本宮看旁人多用盛開的茉莉花別在衣扣上,總覺香味外露,濃鬱了些,聞久了過於衝鼻。倒是這麼在發髻中藏着三兩花苞,清芬宜人。”

見馮後興致好,她身邊的曹大侍御也湊趣道:“可不是呢。慧妃娘子有這份慧心,娘娘懂得品鑑,也不枉了這花長這一遭。”

馮後頷首,略一思索道:“你的心思是好的,但終究頭上過於素淨,越發連宮人都不如了。”她吩咐曹大侍御,“養娘,你去將柳司飾送來新制的十二花神珠釵,你挑一支茉莉花的,並一對青玉簪子,皆賜予慧妃戴上。”

辛沅不意馮後這般大方,忙謝了恩,親手將賜物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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