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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出降

太平建德五年,崇寧帝姬及笄禮已成,可預備成婚出降。

太平建德六年初春,崇寧帝姬出降,拜吳興沈國公家嫡出的六郎沈璩爲駙馬都尉。吳興沈氏是江南清流士族,天下分分合合數千年,吳興沈氏子孫蕃衍,人才輩出,湧現出多如繁星般名重一時、才智超羣甚至左右政壇的傑出人物。據《吳興統記》引《沈氏先賢傳》稱:沈氏“子孫見史者一百五十八人,三十八人有正傳,一百二十人附焉。”其中不乏對時政影響舉足輕重者,吳興沈氏也由此從一個地方強宗逐漸成爲江南名門文仕之家。

吳興沈氏講究的是“文以傳家”,繼而入世顯達,“不爲綰青紫,不爲取卿相”,只爲盡心於中原朝廷。家中教養子女庭訓有方,多是文人雅儒,有節之士,最符合況映“重文抑武”的國策。另則他與聖尊後私心裏都明白,自家是新朝新君,承嗣登基,細論來歷不過與區區平民無異。五姓七望等百千年世家高第是過於高攀了,也怕帝姬嫁過去委屈,所以選了家世中平、族人良直的,也堪匹配些。聞說那駙馬都尉沈璩“少有逸才,風姿英爽,文詞俊茂,氣蓋一時”,辛沅偶然見過一回,果然是翩翩少年郎。想來明敬皇後在天有靈,也會欣慰。

尚宮局和禮部準備帝姬的嫁妝,忙得人人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來。崇寧帝姬只管靜靜地每日如常一般,並不因爲要出降而影響到她在宮中最後的一段時光。

這日況映來綠綺閣,正見辛沅和崇寧帝姬一道在廊下品果子,不覺呆了一呆,脫口道:“展如,你怎麼在這兒?”

崇寧帝姬與辛沅都起身見了禮,崇寧帝姬方笑着上前挽住況映的手臂道:“爹爹喜歡來的地方,女兒就來不得麼?”

況映見辛沅與崇寧舉止親近,頗爲意外:“爹爹只是沒想到,你會在這兒與慧妃閒談得趣。”

“蘇小孃見識廣博,言語溫柔。女兒有許多書本上一時想不到的,問她就可以了。”

況映笑着打趣:“論讀書,論博聞廣識,沒有人比璹貴嬪更厲害了,怎不見你去問她?”

崇寧背着手笑道:“論華麗、論闊大,宮中閣子比這兒好的多的是,怎不見爹爹去別處?”

辛沅面上微微一紅,況映卻忍不住大笑:“你這孩子,眼看要出降了,卻半點兒矜持也沒有,以後也和駙馬都尉這般鬥嘴麼?”

辛沅道:“若是帝姬日日和駙馬都尉這般言語相投,陛下知道了不知要多歡喜。”

三人都在廊下坐下了,崇寧帝姬親自奉了茶上來,伴着況映身邊坐着,父女倆神色間頗爲親厚。況映道:“爹爹問你,你是何時與慧妃這般熟識、無話不談的?”

“很有段時日了,女兒很喜歡和蘇小孃說話。聽她說話,心裏悶着的念頭都解開了,舒服許多。”

況映奇道:“你這孩子,素日心裏有許多不舒服麼?怎麼從來不和爹爹、嬢嬢和皇祖母講?”

辛沅柔聲道:“女兒家大了,又臨着要嫁人,總有許多說不清的心事。”

崇寧頂級眼圈一紅,低首道:“皇祖母年邁,女兒不想她再操心。母後病着,又要照顧晗如妹妹,自己都顧不過來……”

況映揉着她的頭發道:“可憐你親娘不在了,皇後不是你親母,有些話是不好說。爹爹又是個男的,難免粗心,不能察覺你的心意……”他深深看一眼,“你是懂得的了。既如此投契,平日與展如多說說話也好。她雖然是姊妹中的大姐,可靜寧遠嫁,淳寧不愛言語,隨寧性子粗些,都與她脾氣不合。其實做帝姬很可憐,連個常伴身邊的閨中密友都沒有。”

辛沅答了“是”,又道:“妾聽說從前涼朝的帝姬出降前都選臣子之家的女兒入宮伴讀,我朝似乎未見此例。”

況映道:“爲了帝姬有個伴兒,讓人家父母女兒生生分離,天倫隔絕,算得什麼好事。而且入得宮來,須事事小心,步步守規。帝姬犯了錯,還要替帝姬受罰。好好人家嬌養的女兒,何苦自小來受這種苦。”

辛沅心中一動,不覺語調也溫柔了三分:“陛下心細如發,事事爲他人所慮,妾真心敬服。”

崇寧帝姬笑着拉了辛沅的手搖了搖:“所以我在宮裏遇上你是極好的呀。你的年紀正好做我的大姐姐……”她忽然意識到父親在身邊,對着父親的妾侍這麼說不太妥當,忙改口道,“做我娘親年紀也差不離。”

崇寧帝姬是長姐,出降前妹妹弟弟都來送上了做了禮物。雖然都是些繡簾帷帳,畫的扇面,畫了鐲子紋樣叫工匠現打的首飾,還有一對鴛鴦劍,多是親手制的,要不也是自己的心愛之物,都是兄弟姊妹的一片心意,便是年幼的帝姬,也盡力繡了塊帕子。

況映見她們親睦,很是欣慰:“棠棣同馨(1),朕心甚慰。”

辛沅與崇寧帝姬的親厚,在宮中一時傳爲美談。畢竟是皇帝的嫡長女,都如此信賴慧妃,宮中更無人敢再提辛沅的舊事。能有崇寧帝姬這番真心,也是難得。

更何況綠綺閣常出入的還有頗具個性的隨寧帝姬,她雖然是庶出帝姬,但才十歲就敢當衆掌摑當時還掌管宮務的諴妃,這可是個更不好惹的主兒。

崇寧帝姬便道:“我知道蘇小孃和別人不一樣,可在我眼裏那不是身份經歷的不一樣,是心性不一樣,你不和她們一樣,爲了爭奪爹爹的寵愛醜態百出。我就是要告訴爹爹你的好,讓爹爹誇贊你,喜歡你。”

作爲大周最年長的帝姬,跟隨父親況映在戰場上經歷過,崇寧的心智遠比同年的貴族女孩子成熟。可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有自己的好惡,也未經歷過感情,不知道男女間彼此若認定了對方的好是不用其他人來告訴的,若是要告訴,那也不會是真喜歡。

辛沅對着崇寧帝姬恬靜地微笑:“多謝帝姬了。我眼下這樣過得很好,很安寧。”

崇寧有些不服氣:“我知道她們打壓你,叫你受委屈。就像她們對璹貴嬪一樣,明明她知識淵博,性格文靜,陪着爹爹在文書在解憂是最好的,可她們偏不叫璹貴嬪侍奉爹爹。而你是做過貴妃的人,現下在我們宮裏只能做個最末等的婉儀。我就覺着,你該是爹爹的妃子,多多陪在爹爹身邊。”

二人正說話,皇帝已經進來,看着長大的女兒,想起她還在襁褓中的情形,越發感慨。

崇寧依偎在況映肩上道:“爹爹,我出降那日,可否請蘇小孃爲我淨面開臉?”

所爲淨面開臉,乃女子出嫁之時,會邀請公婆父母俱在世,又兒女雙全的全福人來爲新娘絞面,全福人先在女子臉上塗上粉,僅用兩根線就能將人的面部、頸部細小的汗毛絞掉。絞面後,人的面部會變得光潔而富有彈性。

目的把額前、鬢角的汗毛用兩根線極快地絞幹淨,意爲讓新娘別開生面,有婚姻美滿的美好祝願。

辛沅忙辭道:“展如,一則我父母雙亡,無兒無女,不是全福人,二則我也不會絞面呀。”

崇寧怏怏不樂,旋即又想了個主意:“那蘇小孃善梳發髻,我出降那日的發髻就由你來梳好麼?”

辛沅道:“帝姬出降的發髻極簡單,只須盤高髻,墊上發包顯得頭型圓潤飽滿,再戴上婚禮所用的花冠即可。帝姬也不用怕冠子會松動,會有無數珠釵爲您穩住冠子,確保不動如山,宮裏兩位司飾都會去服侍您的。我在那兒,只會礙手礙腳。”

崇寧越發不樂,鬱鬱道:“那再不然,你爲我送嫁好麼?”

宮中素有送嫁的先例,因崇寧帝姬生母去世,況映也漸漸覺出馮後與自己不是一心,且她身體抱恙,原定了是與崇寧帝姬親近的諴妃送嫁的。如今諴妃被貶斥爲妘嬪,雖然解了閉門思過,也進了貴嬪位分,但況映與她情疏,她的身份因爲被貶過也早已不適合爲崇寧帝姬送嫁。嬪妃裏能有資格的,就是資歷深厚的素黎妃和同在妃位的辛沅了。

辛沅有些猶疑:“帝姬,我雖在妃位,但來歷尷尬,不適合爲您送嫁。”

崇寧依依地看向況映,況映安慰地拍拍女兒的手:“展如,爹爹明白,你是要出降了,身邊沒個親近的人,心裏着慌,是不是?”

崇寧連連點頭,不愧是況映一手抱大的孩子,心事他都知道。他轉臉看着辛沅,“眼下都在忙展如的婚事,送嫁的人選裏你與素黎妃的位分都很合適。你別在乎這些個俗務,展如成婚那日,你便領朕的旨意,緊緊陪在她身邊就是了。等把人送進了沈國公府,拜了天地,你也沾沾喜氣,叫展如和沈璩都給你見禮。朕再讓朕殿裏的駱大侍御親自送你回來。”

這一下崇寧帝姬高興得臉都紅了,拉着況映的手直叫“好爹爹”。況映想了想道:“你出嫁,送嫁要格外體面,就讓兩位妃子送你,素黎妃也一同去,體體面面的。不過素黎妃送到沈國公府門口就是了,不能兩個妃子都在外逗留過久。”

辛沅道:“也是,崇寧帝姬出降之後不久,淳寧也要出降了,素黎妃心中肯定也掛念。雖不能和崇寧帝姬比,但也大差不差。讓素黎妃熟悉下過程,可更安心些”

崇寧到底是嫡出長女,歷來帝姬出嫁,有一位妃嬪送嫁到夫家就是了。不過崇寧出嫁是大周建國後第一樁喜事,自然有兩位高位妃子送嫁是最好的。

辛沅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心情,即便是嫁給就在近鄰的程篤,可從此父母不能日夜在身邊,五內依然酸楚。她溫言道:“新娘子出嫁那日,離開娘家去往婆家,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難免心裏不安。你放心。那日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三月初三,上巳節,天下同慶。辛沅和素黎妃三更就起來了,到崇寧帝姬宮中爲她理妝。宮外請來的訓練有素的全福人已經準備好了,手腳利索地爲崇寧帝姬絞臉。崇寧握着辛沅的手,緊張得還沒來得及喊痛,臉就絞得幹幹淨淨了。按理接着就是要上妝。辛沅自崇寧帝姬婚前十日,每日用玫瑰水和蒸出來的玫瑰油加在珍珠粉裏爲她敷臉,喝玫瑰花和芍藥花蒸的花汁,爲的就是肌膚勝雪,由內而外的紅潤。今日絞臉後臉上自然是痛的,辛沅先切了蘆薈片敷在崇寧帝姬臉上鎮靜肌膚,等脆弱敏感的紅色都退了,再用珍珠粉敷一次臉,這樣上妝便更容易,即便重重禮衣加身,微微出汗,也不會暈妝。崇寧帝姬上妝完畢,便要貼花鈿。彼時流行珊瑚珍珠妝,太陽穴處的兩道斜紅,眉心的花鈿,酒窩上的面靨,都用粉紅色珊瑚和上等雪光珍珠來貼面,爲增喜慶,眉心的團花珍珠鈿的花蕊則用牛血紅珊瑚雕琢成形。

崇寧帝姬的鳳冠是自三年前就開始打制的,用的是赤金與紅寶石爲主,上置九鳳,僅比皇後所用的十二鳳少三只而已。每鳳喙銜明珠與祖母綠圓珠,光輝燦爛,掩面的流蘇皆用上等珍珠,顆顆一般大小,垂落下來正好掩住帝姬姣好的面容。冠後則是花樹鳥雀,鈿瓔累累。聽說這個鳳冠上的寶石還是當年況映爲皇太弟時爲元配明敬皇後收集,預備將來做後冠所用。誰知明敬皇後沒福氣,盛年病逝,於是這些珠寶都留給了崇寧帝姬做出嫁的禮冠。帝姬出降,禮服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嫡出帝姬上多繡兩對鳳凰,金線與綴珠用的多些。

素黎妃與辛沅因是送嫁,並未按品大妝,只是都換了紫色裙服,辛沅着黛紫色仙文綾廣袖寬衣,衣領和袖口邊緣都繡雪白小粒的珍珠。長衣兩側用金周鳥眼周一圈金色細羽繡成蘭花,內着鬱金香草染成的齊胸繡碧玉珠曳地裙。頭戴紫蝶貝所制成的團冠,那貝母原是白中帶粉,上有淺紫深紫的流光幻彩。因今日只有崇寧帝姬戴鳳,她便只在團冠兩側各簪了一朵碩大的魏紫牡丹,並一對赤金飛鸞流蘇長簪。素黎妃也是差不多打扮,只是孔雀藍色柿蒂綾袍服上繡了雪蓮花,領口一道繡紋邊緣內外都縫了珍珠,內着鵝黃齊胸繡綠瑪瑙珠百迭裙,團冠兩側用姚黃牡丹並一樣長簪。陪嫁的女官們則按身份戴“一年景”花冠,越是品階高,與帝姬親近的身份,簪花越多,花則用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等皆並爲一景,除了牡丹、芍藥不可戴,其餘皆可。時在初春,鮮花還未全部盛開,有鮮花則戴鮮花,無鮮花就用絹紗所制的象生花,將花冠堆的花團錦簇,謂之“一年景”,女官們都有品服,而陪嫁的阿舒、纖雲、飛星三個,則穿一年景繡袍,上面也是滿繡花朵。

素黎妃看着崇寧帝姬妝扮起來,不再是少女風姿,多了沉穩貴重,不免想起自己接着要出降的女兒淳寧帝姬,很快也要是這番模樣,又念着當日靜寧帝姬遠嫁聯姻,國力還沒有這樣殷實,遠嫁也不宜一路戴着沉重的鳳冠,路途上只是梳高髻戴鳳釵,以求輕便。只有離宮拜別父母和到青詔成婚時才鳳冠霞帔,那時靜寧還小,勉力撐起冠服,小小年紀在青詔成爲世子妃,到如今穩穩立足成爲善德王妃,也是百般不易,不由得眼中含淚。

辛沅見素黎妃如此,知她觸動心腸,便拉過她借着補妝的由頭道:“今日是陛下的嫡長女出降,姐姐應該高興。再想想靜寧帝姬現下的尊貴福氣,淳寧帝姬要嫁的好人家,姐姐更該高興。”

素黎妃忙笑道:“高興!我是高興!”

素黎妃也算是看着崇寧帝姬長大的,她出身異族,本是活潑外向又熱心腸,可自進了宮,不得不收斂性子,壓抑着過活。素黎妃和崇寧帝姬彼此相處十幾年,情分也是深厚。終於崇寧帝姬穿戴完畢,吉時已到,天色也已明亮,彩霞紛飛,是個晴朗的好日子。崇寧帝姬離了了自己的宮室,在慈甯宮正殿一一拜別了聖尊後、宣順皇後、況映與馮後。馮後不是生母,宣順皇後是先帝遺孀,說了幾句場面話也罷了。況映卻是眼中含淚,想說什麼,只覺後頭哽咽,忍了半日才道:“沈璩是好的,沈國公家門風也清白,你們夫婦好好過日子才最要緊。若是沈璩有一點怠慢你,告訴爹爹,爹爹打他。”

聖尊後忍不住淚中帶笑道:“人家娶皇家女兒,已經夠戰戰兢兢的,你還嚇唬這個大女婿,你看底下幾個小的還有誰敢娶?”又叮囑崇寧帝姬,要常回宮來才好。崇寧帝姬一一答應了,才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崇寧帝姬出降,禮儀極盛。崇寧帝姬是周帝況映與元後明敬皇後的嫡長女,視若掌上明珠,特爲鍾愛,又是大周立朝後第一個出嫁的帝姬,嫁妝籌備多年,況映曾詔令有司,爲其準備的嫁妝要加倍於涼朝最盛時高宗之女,更陪盡帝姬生母明敬皇後陪嫁的一半,傾珍玩以爲資送。崇寧帝姬所住宮外府第窗戶皆塗椒桂,飾以雜寶,特賜錢五百萬緡,以爲婚禮所費。又令左右神策軍一千六百人到光範門清道,百姓遠遠圍觀,乃盛世大喜。

賜婚詔書寫道:

赫赫太祖,聖歷符祥。厥生令女,貴異殊常。二儀合運,四德賢良。金枝玉葉,蕙秀蘭芳。降於公門,吳興沈君。宜家慶國,襲美垂勳。榮光內外,道合鸞凰。

按照習俗,女方便要按着婚嫁規矩想盡辦法刁難來迎親的男方,帝姬每出一道宮門門,男方都要派出相貌俊秀文思敏捷的儐相相助。駙馬都尉沈璩十分鄭重,請的儐相是況映最倚重的文臣程篤,才高八鬥不說,什麼世面沒見過,拿到詩題便出口成章,應對如流。

其詠簾詩曰:“勞將素手卷蝦須,瓊室流光更綴珠。玉漏報來遇夜半,可憐潘嶽立踟躕。”

待崇寧帝姬坐上四乘的金鑲玉紅錦滿繡百花鳳凰齊飛的馬車,車身四角挑懸鏤金香爐,裏頭散着嫋嫋的百合春水香。馬車檐子上繞了一圈辛沅親手打的大紅色夾金線垂珠絡的雙喜字和大紅夾彩金色線的花葉同心垂珠絡。馬車一動,珠線瓔珞搖曳光彩。辛沅與素黎妃陪坐左右,一邊一個握住她手,緩解她的緊張。崇寧帝姬也是滿心好奇,反正坐在馬車裏沒外人看見,也不用拿着金絲羅扇障面。後面隨行的女官皆做馱轎,另有舉扇、捧香爐的宮女規矩行走。道路兩邊都有兵士拉着行障隔絕百姓衝過來。那行障也十分精致,皆用一般粗細的翠玉竹竿穿懸正紅色吳綾,下端作成波曲狀,垂落結成百合同心結的流蘇。行障上繡鴛鴦並蒂蓮紋,瑞草祥花,水波粼粼,繡工之精巧,顏色之鮮麗,引得百姓贊嘆不已。

程篤又作詠行障詩曰:“碧玉爲竿丁字成,鴛鴦繡帶短長馨。強遮天上花顏色,不隔雲中語笑聲。”

崇寧帝姬身邊的宮娥一看難不住,立刻就請出了隨行的才女尚儀謝正宜過來。

謝正宜到場,發現程篤是蜀地口音,馬上寫了首詩嘲弄他:“十二層樓倚碧空,鳳鸞相對立梧桐。雙成走報監門衛,莫使蜀曲入漢宮。”

程篤興致頗高,被駙馬沈璩拉着連喝了幾壺好酒,有點任性疏狂起來,也不示弱,立刻道:“蜀女豔絕漢皇宮,中原邦媛賢名久,須教翡翠聞王母,不奈烏鳶噪鵲橋”。

衆人轟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分明是把謝尚儀比作烏鳶了,也真是不客氣。跟着謝正宜的小宮女不服氣,問道:“謝尚儀,他出言無禮,您還笑什麼呀?”

正宜道:“我笑那程篤在婚禮上作催妝詩十多首,人卻還是跟光棍漢兒。年三十有餘了,竟無妻房,連侍妾也無一個,卻只會催妝。”這般大喜,正宜與程篤二人應詩對詩又快,真是郎才女也才,郎貌女也貌。六宮衆人與百姓們看得樂呵,頻頻擊掌喝彩,連崇寧帝姬都按捺不住悄悄掀簾探首看二人和詩。每有一首詩出,滿宮大喜,宮人百姓們廣爲傳誦。辛沅不知怎地,想起許多年前,自己出嫁那日,也是程篤一首一首做催妝詩,催自己走向與他的天地他的姻緣,末了卻是如隔銀漢,再無結果。一恍惚,竟然已是那麼多年,如今他還在做催妝詩,自己卻是送嫁的庶母了。

外頭這般熱鬧,崇寧帝姬的車馬也行的極慢,末了還是聖尊後派了興王況景來催促道:“這催妝詩從早催到晚了,喜宴還用不用啊?”

“用!”衆人簇擁着崇寧帝姬的翟車徐徐向沈國公家去。謝正宜見程篤落在人羣後,若有傷感之色,不禁好奇,暫時放下了矜持問道:“程大人可是累着了?”

程篤忙道:“怎會?帝姬出降是大喜事,舉國同慶。”

正宜關切道:“那大人爲何似有悶悶不樂之色?”

程篤飲了皮囊中一口酒,傷感不已:“我年輕時曾娶妻,可念完催妝詩不過片時,便突遭橫禍,從此分離,以爲陰陽兩隔,最終還是沒能成爲夫婦。”

兩人還要說什麼,聖尊後的賞賜已經下來了,在得到儐相該得的賞賜外,又多得了不少好東西,兩人都讓隨從接了。其中更有一對沉香手串,中間穿了一顆一般大小的南紅珠子,十分難得。

正宜謝過天恩,剛將手串戴上手腕,才發覺這手串是成對的,不由得面上一紅。她悄悄抬眼去瞧程篤,見他渾然不在意,已然策馬跟上駙馬都尉,瀟瀟灑灑而去了。

待車馬到了崇寧帝姬在宮外的府第,當日爲使兩家親近,崇寧帝姬府就建在沈國公府從前留下的一大片園子上。吳興沈氏乃千百年來的名門,在涼朝時還出過兩位皇後,數位貴妃和王妃,在涼朝故都的宅邸就極大。如今遷居到了上川京,這裏的府第也是多年前就置辦下的,光園子就有數個,後面還有可以蹴鞠球場和跑馬、打馬球的馬場。每年在京中開曲水流觴宴,遍請都中貴婦和閨閣千金,也場地也是綽綽有餘的。更別說建帝姬府的府邸,比沈國公府還大上一倍,獨留給崇寧帝姬和駙馬都尉六郎沈璩居住。兩府之間只花園一門相隔,彼此來往也方便。

此時,沈國公沈據言攜妻子藍氏,子女媳婿皆按品階穿戴,鄭重大妝,迎候在帝妃於府門外。崇寧帝姬謙和,請素黎妃傳話,特請沈國公夫婦入正堂安坐。沈國公夫婦讓了三回,還是聽了崇寧帝姬的話,進裏頭坐等了。沈國公府家世清白,所生子女皆爲嫡出,並無旁生子女。這也是況映當初看中沈家的一個原因。素黎妃與辛沅一同陪着崇寧帝姬下了馬車,衆人當即跪下,山呼“千歲”。尚宮莫氏和劉氏一邊一個扶住了崇寧帝姬,帝姬則雙手執扇遮面,請衆人起身。待走到臺階前,駙馬都尉沈璩忙伸手挽住帝姬玉手,向素黎妃和辛沅欠身表示謝意,素黎妃送嫁之行便至此,另乘轎回去。

崇寧帝姬與沈璩並立,沈璩一身喜服,越發顯得玉樹臨風,氣度翩然。崇寧帝姬見素黎妃離開,有些不安,低低地喚了一聲“蘇小孃”。辛沅忙答應了一聲,道:“我在呢,你別擔心。”

崇寧帝姬輕輕一點頭,掩面的珠簾沙沙微響。沈璩溫柔地道:“帝姬別怕,接下來的路都是我與帝姬並肩而行。”

沈璩如此貼心,辛沅也頗欣慰,她跟隨在崇寧帝姬身後,領着謝尚儀和崇寧的陪嫁阿舒、纖雲和飛星,這都是隨崇寧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也是她以後在帝姬府主事的大丫鬟。崇寧帝姬本有兩個乳母,但素來乳母們過於嚴謹,爲了體面總要隔絕帝姬和駙馬都尉相見,難免生出悲劇。爲此,況映特賞了兩個乳母回家安享晚年去了。

崇寧帝姬和沈璩被沈家人簇擁着到了正堂宏熹堂,沈國公夫婦不敢正坐,只半坐在紫檀椅上,眼見崇寧帝姬與兒子沈璩進來,忙起身與沈璩及諸兒女媳婿要先行君臣之禮。崇寧帝姬再四讓了,沈據言道:“帝姬雖然嫁入沈家,但國禮重於家禮,禮不可廢。”

崇寧帝姬無法,便看向辛沅。然而辛沅也只是嬪妃,並非皇後,不可下令。正彼此謙讓時,忽有一男子朗聲笑道:“今日是沈家納新婦,自然應該是家禮在上。便是皇帝的女兒,也要先向公婆致禮。”

辛沅聽得那聲音無比耳熟,不覺又驚又喜,回過頭去,竟見是況映一身繡暗金竹紋紫紗袍,腰系白玉革帶,頭戴簪紫梅花黑漆夾金絲軟腳幞頭,昂首闊步進來。這一身竹梅雙清紋樣,正是夫婦恩愛,便是遇大雪嚴寒,亦不改初心之意。

衆人見皇帝這樣家常中帶了鄭重的打扮,與慧妃蘇辛沅立在一起,相貌登對,衣衫顏色也契合,當真是匹配。當下所有人跪下,便向皇帝與慧妃問安。沈據言家中能娶到嫡長帝姬,已經是無比榮耀。不想皇帝會離宮親自駕臨,更是激動得連連叩首,不知怎樣謝恩才好。

況映忙扶起了沈國公,摘下幞頭上一枝紫梅花爲沈國公簪上,道:“今日你我兩家辦喜事,朕怎能不來?”說罷又去看崇寧帝姬,動容道,“展如,自你離宮,朕就舍不得,換了衣裳一路騎馬跟隨在後,想想還是得親眼見你拜堂成親才好。”

崇寧帝姬忍不住哽咽道:“爹爹這樣疼我……”

辛沅忙道:“帝姬莫哭,陛下疼惜你,你更該歡喜才是。”說話間辛沅也已扶起了沈夫人。帝姬府管事何等機敏,立刻讓人加了兩把紫檀椅在正中。況映拉着辛沅坐下,沈氏夫婦分坐兩邊。況映道:“來來,咱們坐下一起受新人之禮。”

辛沅有些不安,道:“陛下,妾非您正妻,不可坐此中位受禮。”

況映握住辛沅的手,示意她安心坐着,柔聲道:“展如自幼生母早亡,難得和你投契,連送親都要你一起,你便安坐就是。”

有了況映在,沈氏夫婦也終於安心坐定。崇寧帝姬與沈璩先拜了天地,又拜了堂上四位至親,又夫妻對拜。按着禮儀,沈璩要比帝姬更彎腰一些。待到禮畢,衆人見皇帝與慧妃一點架子也沒有,越發熱鬧湊趣,擊掌歡笑,滿堂喜悅。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