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甯殿的書房裏堆疊着一堆公文,況映翻來覆去,說的都同是差不離的話題,不覺微微蹙眉。這一日皇後馮氏身體好了許多,她產後虛乏,怕秋涼冬寒,到了春暖和夏熱自然就好些,可惜周朝的上京都中暖熱的日子實在太短了,所以她的身子總不能徹底養好。御醫也說過,若送到青詔四季如春的地方養上幾年也就好了。只是她是皇後,要母儀天下的,怎麼輕易離開京都去青詔這樣的偏僻之地呢。
馮後手邊放着一個針織籃子,裏頭一件小一些的松花色滾三寸闊拂紫錦邊萬字紋錦衫,不用說便知是給麗妃的孩子元佶的,手裏忙乎着的一件大許多的朱月色滾一指寬香皮直䄌的袍子,顏色穩重多了,一看就是元頡的。其實她手裏這件活計也快忙完了,偏她左看右看也不滿意似的,在那香皮色的滾邊上繡了幾枚青翠生生的葵葉,才拈起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滿意之色。
馮後正繡好最後幾針,抖開衣衫左右看了看,頗覺自己的繡功不曾生疏,很是過得去的。
辛沅提了一個食盒進來,辛沅知道況映這兩天鬱火積心,便用火腿清燉了一碗半年大的嫩甲魚和紅絲水晶魚膾,過來探視況映。
辛沅問了兩宮安,便問:“陛下可用了午膳?”
馮後來時況映的午膳剛送出去,因每道菜都有銀蓋蓋着,她也沒仔細看況映喫了多少,當下不免有些心虛,只道:“用過了。”
況映懶懶道:“御膳監做的就是那些菜,朕沒什麼胃口,喝了小半碗湯就罷了。”
馮後忙起身道:“陛下聖躬安康幹系天下,請陛下無論如何也要多用一點膳食。”
況映“唔”了一聲,算是應答。
辛沅微微蹙眉,內心暗覺馮後粗心,況映既說了喫不下御膳監的那些菜,她卻秉承大義只勸況映多喫。她於是問:“陛下可有什麼煩心事?瞧這眉頭緊的,松也松不開。”
馮後心下一凜,自己有意在況映面前顯示自己的賢惠,卻舍本逐末,忘記關切況映了,忙起身道:“陛下恕罪,方才臣妾一直在旁,不知陛下爲何事不悅?”
辛沅輕輕一掃馮後,她比尋常打扮更溫雅恬和一些,雙鬢抱面的梳法顯得她臉孔小小的,很溫柔的模樣,擺明是要夫妻獨處的時光,卻沒看出夫君的不悅。辛沅真不知道是自己數年來伴君如伴虎養成的察言觀色的敏銳,還是這位馮皇後長期臥病過於遲鈍了。
長長的案幾上那幾堆略顯凌亂的劄子顯然是他懊惱的根源。
辛沅只作不知,打開食盒取出湯道:“妾閣中做了甲魚湯和紅絲水晶魚膾,特送來請陛下品嘗。”
魚膾便是魚生,入口清涼鮮甜。一碗不大不小的甲魚湯,清湯沒過甲魚身,況映淺嘗了一口,又接連喝了不少,露出底下滿鋪的火腿肉和筍絲。
況映嘗道:“甲魚湯鮮甜,可以喝一些。但甲魚肉朕不甚想喫。”
辛沅道:“妾猜到了,所以還備了些粥糜和漬兒菜、醬寶塔菜、雞樅油浸腐乳、醃鮑魚粒、酸筍絲和菜脯炒蛋碎,還有一碗雞湯吊的縐紗餛飩。”這種縐紗餛飩皮薄如輕紗,餡兒只用一點薺菜肉,入鍋稍煮,浮起即可喫。不僅入口即化,而且好消化。唯一的缺點是縐紗餛飩燒好後容易糊,需得燒得了之後馬上喫才能覺出薄皮包着一點肉皮的鮮甜。
況映面露喜色:“這個好,朕正想清清淡淡地喝點粥糜,有下粥的小菜更好。”說着便等辛沅從食盒裏一一拿出來。
馮後陪笑道:“陛下既想喫粥糜和小菜,何不讓御膳監早早換來。”
況映道:“御膳監本來午膳就只備了米飯和面食,粥糜多是要提早幾個時辰熬起來的。朕午膳的時候沒胃口,便想要他們熬煮也來不及,便也罷了。”
馮後幹笑了一聲:“還是慧妃有心。”
辛沅道:“不瞞皇後娘娘,妾因一向脾胃弱,三餐都食粥糜的時候多,所以小廚房裏一直備着。也是湊巧拿過來,想給陛下當下午的點心用些的,誰知陛下午膳進的不香,所以此時先喫上了。”
況映就着清粥小菜,喫得十分滿足,緊皺的眉頭也解開了些。
馮後忙問:“陛下,臣妾方才隨侍在側,看陛下憂心,不知爲何事,臣妾心中頗爲擔憂。”
況映也不瞞她二人,指着案上一堆劄子道:“清明將至,福州、歙州(1)兩地鄉縣士紳突然齊齊奏請爲本地節婦烈女立貞潔牌坊。若得立牌坊,則朝廷需免除相關鄉縣賦稅三成,節婦烈女家人則免徭役賦稅十年。節婦家中若有男子參與科舉,可優先選拔,彔用爲官。”
馮後很是稱許:“這算得上是善舉。若能起教化百姓之功,最好不過了。”
況映便問何緩:“從前請立貞潔牌坊,是這樣的麼?”
何緩侍奉朝中多年,耳聰目明,忙道:“涼朝時便有舊例可援引,應當是這樣。明日陛下可再問問禮部,若有細節不妥,或陛下想再施新恩,也是善事。”
辛沅道:“敢問陛下,此回是要請立多少座貞節牌坊?請立者是否爲夫君守喪至死,得以善終?”
馮後聽她問得奇怪,便擱下了手中活計,直起身子道:“這還有什麼別的緣故麼?”
況映聽辛沅這樣問,知道她是明白人,索性讓她到身邊來:“此回福州、歙州兩地共請立貞節牌坊一百四十四座,後面還有再報上來的。朕把覺着無甚可疑的放着了,其餘有疑惑的挑出,你看看是否也有疑惑。”
辛運口中答應着,便去翻看劄子。她看劄子很快,挑去頭尾一堆頌聖之語,只揀要緊的看:
何六娘子,年八歲,原爲李家女,嫁入何家當日,何六郎暴斃,李家女發誓絕不再嫁,從此以“何六娘子”或“李何氏”相稱,嫁人若有勸諫返送回家,即用剪子鉸落青絲,以表在家修行,爲亡夫守貞之心。
方八妹,年六歲,嫁入孫家爲童養媳四年,丈夫十三歲,得傷寒症死。方八妹爬入裹屍草席中,誓與之合葬。因傷寒有傳染之像,故兩人一同焚燒,哀哭聲千裏,聞者無不惻然。
王雅女,年十七,績溪縣知縣夫人義女,青春正盛,因夫喪後落發修行,猶恨不能表節烈決心,故而用簪尖胡亂劃傷面孔,一夜西施變無鹽,曰:“此後可得清靜也”。
趙氏乃一村婦,年三十有四,大字不識,但聽聞鄉間鄰裏講求女子貞操,故而默記在心。丈夫死後,獨自耕田奉養公婆,公婆死後,懸梁自盡,並留下遺書“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鄉人莫不爲之泣涕,請爲之立貞潔牌坊。
…………
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辛沅念一段,馮後嘆一段,像是聽了什麼傷心的戲文,眼角沁着淚珠。末了,辛沅“噗嗤”笑了出來,打斷了馮後恰到好處的感傷。
馮後有薄薄的怒色,但在況映面前,一時不敢發作。
況映問:“你也覺得好笑?”
“是。就着幾條,容妾一條一條拆解。何六娘子那個還好說,年且八歲,受父母公婆挑唆,糊裏糊塗鉸了頭發也是有的。方八妹這個可苦了。六歲小孩童懂什麼,傷寒症是要死人的,她丈夫是亡在這上頭,我看多半是公婆覺得兒子也沒了,不想白養個童養媳,管她死活一並燒了就是了。”
況映惻然道:“哀哭聲千裏,莫不是方八妹的哀哭求生之聲令人聞之惻然”。
王雅女毀容是否自願不去說她。可趙氏乃一村婦,大字不識,怎寫得出‘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的詩句來,必是旁人僞作。何況她奉養公婆,公婆去世後還有耕田。這耕田可養活一家人,可見是上好良田。那麼現下田地歸誰呢?逼死了趙氏,田地就被族人霸佔瓜分了吧。”
況映冷哼一聲道:“你說的不過是滄海一粟。他們當朕沒去過福州、歙州,就草菅女子性命,滿足一己私利。”
馮後的面孔漲的通紅,站起身道:“臣妾無知……”
“無妨。”況映示意她坐下,“皇後你不曾經歷民間疾苦,自然不知曉背後這些門道,着實可惡,一旦細思下去,簡直要做噩夢。朕不怕徵戰沙場,流血千裏,怕的是身爲男子,魚肉殘殺婦女嬰孩,換得沾了血的功名褒獎,簡直令人作嘔。”
辛沅不齒道:“如今天下已無徵伐,算得太平盛世,國庫中倉廩殷實,百姓們不缺一口飯喫。陛下讓越人領着妾們在觀稼穡種植越地稻米,若能試種成功,京中一帶可一年兩熟,比得上江南的一年兩熟。若哪天能做到如越地南方可一年三熟,從此天下無飢餒。這些男人見天下稍稍安穩,就作踐女人,或逼殺或強迫她們守貞,一死了之或苦熬歲月,拋擲青春,爲男人們換來一點好處,着實可恨。”她躬身,“陛下細心,已經挑出了這許多不妥。若派天使到民間細細查訪,定然還能查出許多錯漏處來。”
況映道:“你心細如發,等會兒留下來好好替朕查查疏漏,若有再報上來的,你也查。這些日子,你來朕的書房,先單管這一項。”
這是要留辛沅出入御書房呢。馮後看一眼周遭伺候的人,爲首正五品的駱大侍御年過五十了,性子板正,她帶出來的洪、白二侍御也已過四十,不是能媚惑皇帝的年紀了,且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將個恆甯殿圍得水桶般嚴實,蘇氏想在這裏媚惑君王,怕是難了。何況從前辛沅住在溫禧館,二人也是發乎情止乎禮,並未在恆甯殿有逾矩的行爲。
馮後穩了穩心神,又道:“這是這立貞節牌坊本是榮耀事,層層上報,誰會挑出錯處呢,且好處是一縣一鄉一族一戶所得的,只怕查下去本家都得責罰,要仔細掩瞞呢。”
況映有所觸動,喟嘆不已:“皇後娘娘說的很是。此事不說是官官相護,且是族人相互包庇,連那女子之家都想博個好名聲,不敢認的,可見做女子實在冤屈。”
辛沅咬了咬牙,似定了什麼心意:“既讓毛病出在根基上,就從根基上來。一時要在全國廢止了貞節牌坊之事,恐怕會有極大的爭議。但是我們可以對這些出了貞烈婦人的人家,只口頭表彰,再免一年徭役就是。紅利不多,族人鄉親和縣官得不到好處,他們也就不會爲此動心,逼迫女子爲過世之人守貞了。”
馮後打量辛沅一眼,不鹹不淡地笑:“也是,這麼點錢還不如把女子再嫁了多得點聘禮錢呢。”
況映未理馮後,只與辛沅對視,頗有相知之意。但他還是說:“你的舉措也太急進了些。”
“不急進。涼朝時,哪一代沒有公主再嫁或是三嫁之聞,史書上都是找得到的;民間更不用說,和離、絕婚也是常有之事,君再娶,婦再嫁,大家一樣恭喜白首到老。陛下說臣妾急進,可臣妾若是急進之人,早讓人下令把那些貞節牌坊給拆了。那些人的心思說破了,人死了是他們的,活着魂靈也要被鎖在這裏。有這些石料木料,不如建了老人屋,奉養那些孤苦老者。”
馮後連忙道:“慧妃不可冒失,鄉間宗法制度嚴酷,往往高於朝廷旨令。就算朝廷下旨拆了已建的貞節牌坊,這些有牌坊的家人斷然不能接受的,其相鄰族人也不能接受。那些女子犧牲了自己一生換來一塊貞節牌坊,說拆就拆,讓守寡之人連個盼望也沒有了,鄉裏族人連個供奉榜樣都沒有了,怕要激起民憤。”
況映道:“皇後說的有理,許多事要緩緩圖之。一則朝廷要流露不鼓勵節婦烈婦之事,不再立貞節牌坊。至於科舉一道,家中若有男子要參加,可優先判卷,但無破例選拔之恤了。但對守寡多年的老者,要給足恤金,讓他們足以養活自己後半生的恤金。每月從裏長那裏取恤金。若兒女想要得到恤金,那就要贍養老者。鄰人可做監督,不許家人不可欺侮老者,否則無論男女都要充作勞役。至於無子無女的孤老,由裏長每時日派人幫着做些挑水、打掃的雜務,領取一點恤金作爲酬勞。另則可派縣裏醫女去診脈,以免孤老們覺得孤清寂寞,尋了短見。”
皇帝的意思,其實是怕其家人覺得老人無所用處,還是個累贅。就把她殺了。果真是個細心之人。
辛沅道:“陛下說的很是,朝廷選拔人才是看其才能,而不是看氣家中是否有守寡貞潔的夫人。”她覺得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的確是臣妾思慮不周,只是臣妾一聽說這貞潔牌坊是用女人的血淚性命換來的,就覺得簡直是要壓死人的無情東西。”
馮後道:“方才陛下說一則,那麼二則是……”
“亂世多淫亂之人,須得嚴懲。若男女雙方各有婚配子女,無強逼之事,自願成奸。無論男女,不得由宗族自行處置。”
馮後道:“按照宗族禮法,犯了淫戒的女子多用沉塘或荊條鞭身或逼迫裸身行走懲罰女子。”
辛沅蹙眉道:“女子受了懲罰,那男子呢?他得了什麼懲治?”
馮後微微搖頭:“那倒少有聽說。不過老話說籬笆扎的緊,野狗鑽不進。女子要守貞,若力氣不夠,可以以命相抵,保全清白。”
“皇後的意思,就算是逼奸,女子無力反抗也只能自裁保住清白。”
馮後道:“一個女人的身子,總是要自己守緊的。”
辛沅厭恨道:“從來捉奸,都是重罰女子要人性命,卻把男子輕輕放過。若真有這等奸夫淫婦,一律歸案記彔,男女二人送進上京都,罰終身舂米爲苦役。”辛沅想了想,道:“是了。從來多是男子倚仗身強欺負女子體弱,或是倚仗錢財之勢強行逼迫,若是這樣……”
況映頗有決斷:“查明之後,該男子斬立決。女子未免不容於鄉裏,可入行宮爲宮人。”
辛沅有些疑惑:“宮中宮人不多,行宮更不必提。難道這些人的來歷都是……”
況映道:“那時候明敬皇後還在,憐老恤貧,看見孤女或被人欺負的女子,都收攏到皇太弟府中爲侍婢。大周初立的時候,有許多前朝的宮女,依聖尊後所言都放出去婚嫁了,再擇一些喫過苦人又機靈的,留在周宮爲侍婢?怎麼?是不是覺得周朝的宮娥,沒有舊蜀那麼奢靡尊養之風,做事也極利落,毫不憊懶。”
辛沅敬重道:“陛下與明敬皇後英明,臣妾拜服。”
“三則,女子喪夫滿三年的,只要女子自己情願,不必父母同意,便可衙門登記在冊,自行擇人再嫁。”
辛沅頷首道:“所謂初嫁從父母,再嫁從己身。這樣很好。”
況映沉吟片刻,道:“女子再嫁後須奉養兩邊父母,若兩邊各有子女,也須得好生照顧,送入學堂。這點學金,在鼓勵寡婦再嫁,鰥夫再娶時,各留出一筆,由族長交於學裏。”
馮後猶疑片刻道:“陛下所言前兩則是極好的,咱們不鼓勵女子虛度青春,活死人般守寡,更嚴懲奸夫淫婦,力求公正,不使女子一人受苦,這些都是善政。至於鼓勵再嫁……”
辛沅問道:“皇後娘娘,再嫁不好麼?依臣妾看,若真是夫妻恩愛,丈夫死後立意守貞的,族中可提供米糧,女子靠紡織耕種爲生。若本就是盲婚啞嫁,不願守着的,大可自行婚配。”
馮後皺眉道:“慧妃和貞義夫人都是以再嫁之身入宮,也是偶然爲之,限於宮內而已。難道慧妃以己推人,是大肆鼓勵民間再嫁之風了?”
那話語中顯然有刺,辛沅雖然聽多了這些閒言碎語,但被人當着臉說出來,一時也顧不得了:“陛下一統天下未久,這百餘年來,天下割據,各立城邦,互相廝殺,天下百姓苦徵戰久矣。婦人生子則家人養育長大,引爲依靠;生女則家人扔於溝渠糞池之中,以免多一張口爭食。臣妾在舊蜀時,百姓中男丁無女子可婚配,宮中則有上萬宮女,不得臨幸困於宮中,哀怨不已。欽烈王後與臣妾做主,不斷散出宮女離宮,每次人數以千百計,才使得民間男子可娶妻婚配。如今天下大勢也是一般,男多女少不說,且婚配不均,有錢男子無不三妻四妾,婢女成羣,窮家男子兄弟七八人則無一妻子。”
“那貧富命定也是無法。”馮後嘆了口氣。
“宮中爲何宮人之數比舊蜀三中之一還少,嬪妃之數更是不可與舊虞、越、蜀相比。乃是陛下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陛下久在軍中,與將士同袍,怎不知他們無妻無子久曠孤獨之苦。”她轉身道御案前,鄭重下拜,“陛下,若這些節婦中真有品性高尚的,請接入宮中,請璹貴嬪與謝尚儀教導規矩,一月後賜予有功卻孤身之將領爲妻。”
馮氏駭然:“讓有功孤身之將娶再嫁的寡婦,豈不忌諱?”
“皇後忘了?”辛沅嫣然一笑,“陛下納臣妾與貞義夫人,不久是納了再嫁之女麼。妾雖不敢稱功,但一直輔佐陛下,無甚忌諱。至於這些將領中若有幾個糊塗的計較貞潔清白,嫌棄人家是寡婦之身,那就將那幾位選貞靜有禮的女子送去宣順皇後那兒,認爲義女,封作族姬,足夠體面了吧。”
馮後大爲不滿,極力克制着:“陛下,薛氏和蘇氏兩位妹妹再嫁入宮,那是宮中之事,也是偶然爲之。可要鼓勵民間再嫁,到底不是一件體面事。”
“不!朕不止要鼓勵再嫁,還要鼓勵早嫁早娶,多多生育。”況映見馮後一臉懵懂,便細細分說道,“皇後出嫁前久居閨閣,出嫁後久在深宮,不知其中的厲害。男子無妻可娶,無子可生,將來若要打仗,則都是老弱殘兵。朕爲什麼要長女早嫁,就是希望民間女子以帝姬爲榜樣,十四及笄,十五出嫁,十六生育,從此,三年抱兩,無論男女都好。朕都想好了。生女滿周歲後則獎勵布一匹,豬半爿,兩吊錢;生男滿周歲後獎勵酒一壺,雞一只,兩吊錢。這樣不會有隨處溺死女嬰之事。”
辛沅含笑:“陛下特意把生女的獎勵比生男多,還要滿周歲才發放,這大概就是要鼓勵生女,且生女之後不可殺女。一年了,便是一開始嫌棄生了女兒,養了一年也有感情了,不會發生溺殺女嬰之事。”
馮後聽況映高談闊論,可見心中早早有了成算,只好勉強笑道:“難怪陛下排除衆議迎接薛氏和蘇氏入宮,原來總有深意,是下定了決心鼓勵民間女子再嫁之風。”她嘆息着道:“以前民間論起再嫁艱難,都說女子克夫,才不得已守寡。”
“若說女子克夫,那最好的辦法就是再嫁一回,日子過得興旺起來,管教無人再說‘克夫’二字,而是說她前頭丈夫德小福薄,不能夫妻白頭到罷了。”
況映長嘆,“朕帶兵多年,許多兵士回到家鄉,家中人早已死絕,何況妻房,自然得再娶。” 他沉吟片刻,“男子再娶,便有女子再嫁。以後民間男女再嫁或再娶,保裏可上報縣衙,獎勵肉十斤,米一鬥。”
辛沅含笑道:“陛下有大慈悲心,妾感慕不已。”
況映肅然道:“戶部將人口之數報與朕,男女之數相差近五分之一數,有些禽獸孤身難耐,連六七歲小女孩也不剛過,只顧發泄獸欲,慘不忍睹。或有女子被人坑蒙拐騙入了娼寮,求生不得、求死不的。更有幾個兄弟共用一妻的,罔顧倫常,生下孩子也不知是誰的。還有女嬰生病不給救治的。皇後,你與蘇氏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辛沅切齒道:“打仗也好耕也好,服徭役也好,都是男子多出力。一個國家沒了男子,如何徵戰。而男子何來?豈不都是女子所生,那又爲何要輕賤女子,視殺害親女爲尋常。便是禽獸也做不出這等事來。妾請陛下告知天下,有殺妻女姊妹者,斬首。”
“甚好。”況映不假思索地允準。
“天下有田,卻少耕民。只因戰火多年,死傷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許多耕地無人耕種,白白荒蕪,良田肥土成了貧瘠之地,急需百姓開墾。”
“朕已經獎勵農耕蠶織。”
“可妾聽聞,如今天下雖然安定,可比起涼朝盛世時,人口減少近三分之數,所以必得鼓勵生育,使陛下的天下有四海之田,有耕田安居的百姓。”
自此,民間都起了重生女之風,成婚祝福生養的“五男二女”圖也改成了“四女三男”圖。男孩長成,即使做不得公卿將相,光耀家族門楣,也是家中勞力。女孩長成,只要好生教養,卻可高嫁貴族、富庶人家,也可以使家族榮耀顯赫。女子出嫁也比以前更體面熱鬧,夫君須得尊重愛護妻子,否則是要遭衆人唾棄的。
且從涼朝以來,皇後有再嫁之身,公主再嫁、三嫁也多的是。到了四國之時,這些事漸漸少了,對女子的貞潔有了一定的要求,若是再嫁,難免受些冷眼。然而到了大周,開國皇帝的寵妃就是再嫁之女,民間夫死改嫁或是和離後再婚的也多了起來。再醮之身也不會再讓人瞧不起。
三朝回門那日,益陽族姬和程篤自然是進宮拜見尊親聖尊後和帝後,嬪御皆分列陪坐,皇子帝姬們也都來了。辛沅瞧着兩人氣色頗佳,舉止間相敬如賓,想來相處不錯。因謝氏只是族姬,況映也未曾爲她開府,只是擴修了程篤的府邸,他們夫妻二人住着也自在。當然,也是看重程篤的緣故。聖尊後看着男才女貌,越發得意自己定的這門婚事,賞賜了她們許多財帛,又留了一同用午膳,才許他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