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帝姬自嫁與駙馬都尉沈璩,二人情好,魚水不離,鶼鰈情深。駙馬都尉出自吳興沈氏,文質彬彬,情意款款。況映亦宣布廢除涼朝以來“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爲恭”的舊規,凡帝姬下降,逢旬日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不可驕矜。崇寧帝姬與駙馬恩愛,帝姬自然情願侍奉公婆,謝他們養出這麼一個好兒郎,因而以守禮聞名,羣臣贊頌,爲王姬邦媛之榜樣。
崇寧帝姬私下與辛沅耳語道:“要不是當年蘇小孃教我讀《詩經》,我尚不知如何回應駙馬情意。此中情由,展如銘記。”
辛沅含笑道:“願天下女子都如你一般,得情愛之美,那就是大善了。還有,莫謝我,我雖名義上是你長輩,但只與你有相伴之情。你要與駙馬去聖尊後宮中,謝聖尊後鞠育之慈。”
崇寧帝姬明白,自去聖尊後處侍奉勤謹不提。期年後,帝姬生下長女,小字眉豆,況映做了外公,大喜過望,眉豆滿月,就封爲寶安宗姬,與諸王女兒同列。又一年,帝姬生一子,小名兒甘豆,生的肥白圓潤,又愛笑,又不怕生,每次抱進宮,大家都輪流抱了,喜歡的緊。
聖尊後漸漸上了年紀,常在自己宮中,不大願意出去。平時不過以皁紗籠髻包頭,垂下如巾狀,散綴珍珠與碎玉鈿,左右兩邊各一對白玉雙鶴釵,巾下垂落金葉子數枚,謂之玉逍遙巾。身着琥珀色柿蒂紋散花綾窄袖褙子,老人家畏冷,正逢謝正宜入宮來看望聖尊後,送了套飾銀泥鸞紋的齊膝半臂,聖尊後很是喜歡。
聖尊後看着那半臂出神半日:“涼朝在時,宮中人喜歡穿半臂,如今真是少了。”
謝正宜道:“聖尊後穿上這半臂,雍容有古意,只怕天下效仿還來不及呢。”
聖尊後道:“旁的也罷了,這玉逍遙巾好看又輕便,誰想出來的?”
“是慧妃娘子。”
聖尊後“哦”了一聲也不再說什麼,只是扶着額頭,輕聲道:“上回宣順皇後送來的薄荷春玉膏還有沒有,哀家頭疼的厲害,鉸兩塊來貼上。”
謝正宜忙取了藥膏塗在紅布上,鉸成兩塊圓形,貼在聖尊後兩邊太陽穴上,又怕不好看,取過一條深青色穿萬字不到頭紋蜜蠟珠子的絨抹額來替聖尊後系上,方道:“濟王妃常來哭鬧,惹您心煩吧。”
聖尊後搖了搖頭道:“這濟王妃因是涼朝太子的幼女,上頭兩個姐姐都是嫁了先帝,一個爲宣懿皇後,一個爲宣順皇後。宣懿皇後早逝就不說了,宣順皇後最是個不愛生事的,自先帝去後,獨居一宮,任何宮宴都不涉足,只爲先帝守着。都是一母同胞,怎麼到了濟王妃就是這麼個悍妒的性子。”
謝正宜寬慰道:“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何況隔了那麼多歲數的姊妹。再說了,那涼朝平太子在時,也不是什麼正經賢德的人,流亡路上還不忘奢靡享樂的。您疼濟王妃,濟王尊重王妃,都不過是看在涼朝曾是正統帝王血脈的緣故上。”
“濟王妃三番四次爲了臧氏的事來鬧……是,臧氏的確出身舊虞後宮,可從未得過叢嘉光寵幸,這個妃子做得徒有其名。既然皇帝都納了薛氏和蘇氏兩個,臧氏給了我兒況昀也不爲過。且哀家冷眼瞧着,臧氏知書達理,對傅珪這個正妃處處恭敬禮讓,便是受了委屈也從不來訴苦的,如今又接連生養,興旺子嗣,這是好事。偏這傅珪如此嫉妒,唉,我昀兒因爲她的緣故,一直也不敢再納妾……”
謝正宜低聲道:“上回王爺那個外室就叫濟王妃一刀殺了。”
聖尊後蹙眉道:“那個女子是昀兒在歸蜀路上私納的,原是棠國公的嬪御,這般作爲,確是昀兒不對。但傅珪動輒殺伐,手段也太狠了些,哪像正統皇室血脈出來的。也是哀家不好,因她的身份,從前太過疼她了些,縱得她越發無法無天。如今臧氏爲昀兒生兒育女,人又賢德,哀家必得一碗水端平了。”
聖尊後越說越是頭痛,忙有老宮人瑞香上來替她揉太陽穴。
謝正宜下去了片刻,捧了一碗藥酒上來,聞着頗有些香鬱,聖尊後飲了一口,覺得頗爲受用,又飲了大半盞,道:“這是什麼?喝着倒通氣,也不像那湯藥,喝得滿嘴苦味。”
謝正宜道:“這是蘇合香酒,每一鬥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髒,和腸胃,暖腹溫首,祛除夙寒疼痛。這原是皇後娘娘氣羸多病,慧妃制了奉與皇後的。皇後娘娘喝着不錯,便送了一壇子給您。那日回稟過一句,您約摸忘了。今日喝上倒正好。”
聖尊後看看那藥酒,道:“這慧妃手倒巧,什麼都會些,難怪皇帝偏疼她”
“慧妃在舊蜀宮中就是宮人出身,心思靈,手又巧,很得宮中上下親近,尤其是欽烈王後沈氏,對她喜愛甚深。”
聖尊後頷首道:“那棠國公不堪,他的妻子沈氏卻是一個難得的好皇後,人既溫嫺,又有傲骨。”說罷搖頭,“不怪皇帝當初非要這個蘇氏入宮,也是他身邊沒有這樣一個容貌心思都出色的嬪妃。”
謝正宜不接這個話頭,只道:“這蘇合香酒要空腹飲用才好。您這幾日身子不安,睡前喝一盞,可以和氣血闢外邪,溫經通脈,開竅醒神,身上也舒坦些。”
不知不覺,聖尊後將那一盞湯藥都喝盡了,道:“這蘇合香酒哀家喝了頗覺安健,可讓慧妃再制些送來。”
謝正宜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煩難事。蘇合香丸宮裏多的是,只是沒人想到與酒同煮。這法子也不靡費,原本是用白酒,可慧妃說白酒太烈,體弱的人受不起,所以換了陳年的米酒,藥性更溫,更起緩緩滋補之效。起先皇後娘娘還不肯用,聽說棠國公老夫人初到上川京,不慣天寒,常飲此藥酒養身,這才信了的。”
聖尊後望着那空酒盞出神:“這藥酒既這麼好,慧妃也不親自獻來,還要你替她勞神?”
“慧妃有自知之明,她本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既開書塾,也給鄉鄰開藥治病。她出身平民倒也沒什麼,只是後來入了蜀宮,又進周宮,她自知身份尷尬。而且如今看妾難得進宮看望聖尊後,所以特意讓臣妾到您跟前盡孝,託了臣妾送蘇合香酒來。”
聖尊後微微注目:“你如今也成家了,進宮一趟不易,還要想着爲她說話。”
謝正宜面上一紅,忙道:“聖尊後,您是知道我的性子的,說一不二,眼裏揉不得沙子,更不會受誰的諂媚討好。”
聖尊後愛憐道:“好孩子,咱們本是親眷,你的性子哀家何嘗不知,從前只有你親自去管束薛氏和蘇氏的禮儀,哀家才能放心。如今看來,蘇氏和臧氏一樣,雖是那樣宮廷出來的,人品卻還是好的。蘇氏若確實可服侍皇帝一輩子,哀家也放心。話說你嫁給程篤也兩三個月了,夫婦感情如何?”一說此事,謝正宜更是面紅,“聖尊後,夫妻是要做一輩子的,兩三個月能知道些什麼。”
“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的,半個月也看出來了。若男人不好,你盡管來告訴哀家;若男人不知怎麼疼你,你就躲疼他些。有來有往,恩情不就有了麼?哀家心疼你,怕老死宮中,哀家心也不忍。如今你做了個榜樣,哀家替你尋了門好親事。告訴滿宮的宮人,只要用心做事,不辭勞苦,不止於女官位上升遷有望,要嫁人也能挑好人家,這才能顯出我朝的慈悲。”
謝正宜入宮服侍十五年,自然夫妻和順,將來兒女成羣。當下深深謝過聖尊後,自去忙碌不提。
上川京的夏日雖不長,但也正經是個炎暑天氣,幹熱的日子,讓人覺得氣悶不已。況映有舊日徵戰留下的舊疾,有時夜間亦難着枕。隔日,況映便不在恆甯殿中睡,挪到池上避暑的含清殿。周宮的殿閣原本延用涼朝舊制,宏大的宮殿多爲燒毀,只有殿閣留下些許,如今一統天下,四國能工巧匠齊聚,也不便讓他們閒着。一則補建燒毀的殿閣樓臺,修復如舊,畫棟雕梁,飛甍碧瓦,在不犯民間的情況下盡量五步一閣,十步一樓,恢復舊日氣象。二則擴建瓊琅苑,移植奇花異草。三則蜀、虞兩國錦繡最多,復道暗廊,千門萬戶,皆懸掛蜀錦、雲錦等爲紋窗珠簾,繡幕錦幃。另又聽從莒國公叢嘉光之意,圍着含清殿鑿了一處九曲芙蓉池,婉蜒曲折,有數裏之長,其中山水都是從最近的御山冷泉引入。最妙之處是池內每一朵芙蓉內安着九架機括,一旦開啓,九面清泉池水,便一齊激將起來,高至數丈,聚於白琉璃的傘形殿頂,仍從四面八方分瀉下來,隨風激蕩得飛舞縱橫,如散花撒空,卻又沒有一點兒激入殿裏來,最後歸入那朵芙蓉中。那清流從高處直下,如瀑布碎玉,傾斜如練。無論怎樣酷暑天氣,有這清池冷泉,那炎熱之氣,早已掃蕩淨盡,清涼如在洞天。
含清殿從前不過是尋常陳設,如今三國寶物皆藏於庫中,便挑了些合適的來,換了舊具。此事不必辛沅來管,免得聖尊後遷怒她貪圖享受。只教司宮令去安排,滕氏大半生在周宮侍奉,以儉樸雅致爲慣,突然要換,她也不笨,請教了三國中曾掌權的宮人一起布置。先將四面卷簾換成了水晶卷簾,顏色沉悶的紫檀雕花的桌椅的換了白玉的,冰紋石鑲嵌的幾榻,海藍寶的屏架,頗梨碗盞,象牙沉香牀上懸着層層疊疊的鮫綃帳,設着粟玉枕,鋪着犀角簟,疊着羅衾。殿中一概不用燭火,只懸着越地所獻大大小小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星一般,沒有燭火的熱氣和煙氣,也不怕走水。
況映孝心,不僅自己的含清殿這般裝飾,聖尊後的寢殿也一應換成這樣。聖尊後直道靡費,況映卻道:“這樣好東西,放在庫裏蒙塵或是毀損了,才是暴殄天物呢。再說收了三國那麼多東西,雖然發還了他們不少,可還是要建庫存放,也是耗費我們的人力財力,不如拿來賞人或用了才好。”說罷,又揀好的分送與兩位皇弟府邸,這般,聖尊後也無話可說了。
此日七夕,況映攜了辛沅,移入含清殿內居住,以避暑熱。天光漫長,辛沅與況映午膳時對飲了幾杯,午後睡得更酣,直到入夜時分方才醒來。辛沅只覺是口中甚是煩渴,有些醒覺,索性翻身坐在象牙玉簟上。她正要喚宮人斟茶解渴,才想起二人同眠,宮人們都避嫌退出去了。她不見身邊況映,正要起身點亮燭火,卻見況映已經立在銅燭前,點亮了燭火。他見辛沅醒來,走過來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取過一杯涼好的雪菊蜜茶給她潤口,又指着桌上的頗梨盤中,盛着紅李、雪藕、蜜瓜、甜杏,“都在井水裏湃了一天取出來的,冰涼解暑。怕西瓜太涼,傷你脾胃,等晚點用了膳食再喫。”
辛沅盈盈起身,順手掛起了鮫綃帳,取來一喫,覺得涼生雙頰,十分爽快。二人喫了些瓜果,都沒有胃口用晚膳,又覺得殿內待久了氣悶。況映便與辛沅出去納涼。
二人徐徐行至水晶殿階,在階上坐下,一同舉首望月,辛沅笑道:“此夜良辰,不知爲何想到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
況映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朕雖然不是唐明皇,但也有心和你白首偕連理。”
辛沅含笑道:“妾不願和陛下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更不願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況映擁住她道:“咱們就做一對最平凡的夫妻,朝朝暮暮,兩情長久。”
辛沅心中蕩動,這個人是真心真意待她好,她也是真心許她。雖然是在宮闈裏,但他給她的不止是獨寵,更多的是尊重、平等、自由,便如這世間恩愛夫妻一般。
此時明月懸空,金波淡淡,星回綺戶,夜色深沉,宮人們都靜悄悄退到了遠處。樹上的蟬兒都被內監們用粘竿粘幹淨了。這樣苦夏,一絲蟬鳴不聞,他們並肩而坐。,涼風吹起時,含清殿水廊外柳垂花影,皆映在水池中。梔子、茉莉和素馨被白日的陽光一蒸,此刻香氣越發濃鬱,隨着涼風曳曳,鼓蕩池波。因是睡起醒來,辛沅也沒有嚴莊,只穿了件對鳳立鳥紋的大袖浮光絲衫,齊胸素色綾裙,天黯月明,衣衫浮光若積水空明,襯得她露出的一對鎖骨越發顯得冰肌玉骨一般。因兩人悄然說了些許情話,她粉面櫻脣,嬌豔遠勝平日。況映一時心動,情難自禁,攬她入懷,親吻不已。
辛沅想着此刻在殿外,雖然宮人們隔得遠,但終歸看得見,總是不好意思。她輕輕咳嗽一聲,離開況映的懷抱。況映輕輕拍手兩下,道:“如此良夜,豈可少了絲竹之聲?教坊司新填了一闋詞,你聽聽唱來如何?”
遠遠地,有一縷箜篌聲傳來,琵琶和笛聲也跟着想起,有女子清亮的歌喉婉轉,唱的正是一闋《洞仙歌》(1):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換。那歌女珠喉頓挫抑揚,更加靡曼含情,纏綿旖旎。末了,只餘笛聲悠悠曲折,幽思無盡。
況映和着拍子跟着低吟,只覺朗朗上口,又有情思無限,不覺反復嘆道:“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換。幸好,無論流光如何輪轉,你終是在朕身邊。”
辛沅低着雲鬟,微微含笑道了“是”。
況映又道:“這闕詞甚好,下回朕來彈琴,你來吟唱,比聽別人唱奏來得好。”
辛沅道:“陛下不嫌棄妾歌喉粗陋罷了。”
況映搖頭道:“歌女精於唱功,但始終唱不出你我之間情味。難道這世間不是情意比技藝更打動人麼?”
辛沅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只倚在他溫熱的胸膛,聽着他的心跳聲,深覺半生蹉跎,終於有了知心之人。
況映並不說空頭言語,次日便取了琴來輕捻慢攏,正是一首《姑蘇謠》。辛沅細細聽來不覺露出驚豔之色。
況映微微一笑:“你以爲朕只是一介武夫,不懂絲竹琴樂,君子之器。”
辛沅心中本是存了一分小覷之心,也留神看過他雙手拇指,雖然有着厚厚的繭,但更像是拉弓引箭所致,分哪裏想到是練琴按弦之功。
況映見她面紅語塞,又笑道:“曲有誤,周郎顧。朕雖不及周郎,但曲中深意,還是聽得出來的。你是思鄉情重了。”
辛沅道:“陛下徵戰沙場,妾以爲陛下會更喜歡羌笛與壎之類。琴音嫋嫋,終究是柔弱了幾分。”
“邊塞孤雁,黃沙滾滾,朕都見過,有時候人是很渺小很難用言語去述說心情的。朕不是善談之人,那時在軍中也習羌笛,見戰士思鄉時吹便爲他們《折柳曲》。”
他說罷,又取一短笛,作《折柳曲》,果然回環曲折,悽楚蒼涼。驚的含清殿外一圈茂盛的參天大樹間的宿鳥,都被哀情婉婉的笛聲驚動,簌簌飛得老遠。
這樣朝歡暮樂,光陰迅疾。始知男女歡愛,終須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