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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情好

崇宁帝姬自嫁与驸马都尉沈璩,二人情好,鱼水不离,鹣鲽情深。驸马都尉出自吴兴沈氏,文质彬彬,情意款款。况映亦宣布废除凉朝以来“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为恭”的旧规,凡帝姬下降,逢旬日行舅姑礼,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侍奉舅姑,不可骄矜。崇宁帝姬与驸马恩爱,帝姬自然情愿侍奉公婆,谢他们养出这么一个好儿郎,因而以守礼闻名,群臣赞颂,为王姬邦媛之榜样。

崇宁帝姬私下与辛沅耳语道:“要不是当年苏小孃教我读《诗经》,我尚不知如何回应驸马情意。此中情由,展如铭记。”

辛沅含笑道:“愿天下女子都如你一般,得情爱之美,那就是大善了。还有,莫谢我,我虽名义上是你长辈,但只与你有相伴之情。你要与驸马去圣尊后宫中,谢圣尊后鞠育之慈。”

崇宁帝姬明白,自去圣尊后处侍奉勤谨不提。期年后,帝姬生下长女,小字眉豆,况映做了外公,大喜过望,眉豆满月,就封为宝安宗姬,与诸王女儿同列。又一年,帝姬生一子,小名儿甘豆,生的肥白圆润,又爱笑,又不怕生,每次抱进宫,大家都轮流抱了,喜欢的紧。

圣尊后渐渐上了年纪,常在自己宫中,不大愿意出去。平时不过以皂纱笼髻包头,垂下如巾状,散缀珍珠与碎玉钿,左右两边各一对白玉双鹤钗,巾下垂落金叶子数枚,谓之玉逍遥巾。身着琥珀色柿蒂纹散花绫窄袖褙子,老人家畏冷,正逢谢正宜入宫来看望圣尊后,送了套饰银泥鸾纹的齐膝半臂,圣尊后很是喜欢。

圣尊后看着那半臂出神半日:“凉朝在时,宫中人喜欢穿半臂,如今真是少了。”

谢正宜道:“圣尊后穿上这半臂,雍容有古意,只怕天下效仿还来不及呢。”

圣尊后道:“旁的也罢了,这玉逍遥巾好看又轻便,谁想出来的?”

“是慧妃娘子。”

圣尊后“哦”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扶着额头,轻声道:“上回宣顺皇后送来的薄荷春玉膏还有没有,哀家头疼的厉害,铰两块来贴上。”

谢正宜忙取了药膏涂在红布上,铰成两块圆形,贴在圣尊后两边太阳穴上,又怕不好看,取过一条深青色穿万字不到头纹蜜蜡珠子的绒抹额来替圣尊后系上,方道:“济王妃常来哭闹,惹您心烦吧。”

圣尊后摇了摇头道:“这济王妃因是凉朝太子的幼女,上头两个姐姐都是嫁了先帝,一个为宣懿皇后,一个为宣顺皇后。宣懿皇后早逝就不说了,宣顺皇后最是个不爱生事的,自先帝去后,独居一宫,任何宫宴都不涉足,只为先帝守着。都是一母同胞,怎么到了济王妃就是这么个悍妒的性子。”

谢正宜宽慰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隔了那么多岁数的姊妹。再说了,那凉朝平太子在时,也不是什么正经贤德的人,流亡路上还不忘奢靡享乐的。您疼济王妃,济王尊重王妃,都不过是看在凉朝曾是正统帝王血脉的缘故上。”

“济王妃三番四次为了臧氏的事来闹……是,臧氏的确出身旧虞后宫,可从未得过丛嘉光宠幸,这个妃子做得徒有其名。既然皇帝都纳了薛氏和苏氏两个,臧氏给了我儿况昀也不为过。且哀家冷眼瞧着,臧氏知书达理,对傅珪这个正妃处处恭敬礼让,便是受了委屈也从不来诉苦的,如今又接连生养,兴旺子嗣,这是好事。偏这傅珪如此嫉妒,唉,我昀儿因为她的缘故,一直也不敢再纳妾……”

谢正宜低声道:“上回王爷那个外室就叫济王妃一刀杀了。”

圣尊后蹙眉道:“那个女子是昀儿在归蜀路上私纳的,原是棠国公的嫔御,这般作为,确是昀儿不对。但傅珪动辄杀伐,手段也太狠了些,哪像正统皇室血脉出来的。也是哀家不好,因她的身份,从前太过疼她了些,纵得她越发无法无天。如今臧氏为昀儿生儿育女,人又贤德,哀家必得一碗水端平了。”

圣尊后越说越是头痛,忙有老宫人瑞香上来替她揉太阳穴。

谢正宜下去了片刻,捧了一碗药酒上来,闻着颇有些香郁,圣尊后饮了一口,觉得颇为受用,又饮了大半盏,道:“这是什么?喝着倒通气,也不像那汤药,喝得满嘴苦味。”

谢正宜道:“这是苏合香酒,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极能调五脏,和肠胃,暖腹温首,祛除夙寒疼痛。这原是皇后娘娘气羸多病,慧妃制了奉与皇后的。皇后娘娘喝着不错,便送了一坛子给您。那日回禀过一句,您约摸忘了。今日喝上倒正好。”

圣尊后看看那药酒,道:“这慧妃手倒巧,什么都会些,难怪皇帝偏疼她”

“慧妃在旧蜀宫中就是宫人出身,心思灵,手又巧,很得宫中上下亲近,尤其是钦烈王后沈氏,对她喜爱甚深。”

圣尊后颔首道:“那棠国公不堪,他的妻子沈氏却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后,人既温娴,又有傲骨。”说罢摇头,“不怪皇帝当初非要这个苏氏入宫,也是他身边没有这样一个容貌心思都出色的嫔妃。”

谢正宜不接这个话头,只道:“这苏合香酒要空腹饮用才好。您这几日身子不安,睡前喝一盏,可以和气血辟外邪,温经通脉,开窍醒神,身上也舒坦些。”

不知不觉,圣尊后将那一盏汤药都喝尽了,道:“这苏合香酒哀家喝了颇觉安健,可让慧妃再制些送来。”

谢正宜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烦难事。苏合香丸宫里多的是,只是没人想到与酒同煮。这法子也不靡费,原本是用白酒,可慧妃说白酒太烈,体弱的人受不起,所以换了陈年的米酒,药性更温,更起缓缓滋补之效。起先皇后娘娘还不肯用,听说棠国公老夫人初到上川京,不惯天寒,常饮此药酒养身,这才信了的。”

圣尊后望着那空酒盏出神:“这药酒既这么好,慧妃也不亲自献来,还要你替她劳神?”

“慧妃有自知之明,她本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既开书塾,也给乡邻开药治病。她出身平民倒也没什么,只是后来入了蜀宫,又进周宫,她自知身份尴尬。而且如今看妾难得进宫看望圣尊后,所以特意让臣妾到您跟前尽孝,托了臣妾送苏合香酒来。”

圣尊后微微注目:“你如今也成家了,进宫一趟不易,还要想着为她说话。”

谢正宜面上一红,忙道:“圣尊后,您是知道我的性子的,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沙子,更不会受谁的谄媚讨好。”

圣尊后爱怜道:“好孩子,咱们本是亲眷,你的性子哀家何尝不知,从前只有你亲自去管束薛氏和苏氏的礼仪,哀家才能放心。如今看来,苏氏和臧氏一样,虽是那样宫廷出来的,人品却还是好的。苏氏若确实可服侍皇帝一辈子,哀家也放心。话说你嫁给程笃也两三个月了,夫妇感情如何?”一说此事,谢正宜更是面红,“圣尊后,夫妻是要做一辈子的,两三个月能知道些什么。”

“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的,半个月也看出来了。若男人不好,你尽管来告诉哀家;若男人不知怎么疼你,你就躲疼他些。有来有往,恩情不就有了么?哀家心疼你,怕老死宫中,哀家心也不忍。如今你做了个榜样,哀家替你寻了门好亲事。告诉满宫的宫人,只要用心做事,不辞劳苦,不止于女官位上升迁有望,要嫁人也能挑好人家,这才能显出我朝的慈悲。”

谢正宜入宫服侍十五年,自然夫妻和顺,将来儿女成群。当下深深谢过圣尊后,自去忙碌不提。

上川京的夏日虽不长,但也正经是个炎暑天气,干热的日子,让人觉得气闷不已。况映有旧日征战留下的旧疾,有时夜间亦难着枕。隔日,况映便不在恒甯殿中睡,挪到池上避暑的含清殿。周宫的殿阁原本延用凉朝旧制,宏大的宫殿多为烧毁,只有殿阁留下些许,如今一统天下,四国能工巧匠齐聚,也不便让他们闲着。一则补建烧毁的殿阁楼台,修复如旧,画栋雕梁,飞甍碧瓦,在不犯民间的情况下尽量五步一阁,十步一楼,恢复旧日气象。二则扩建琼琅苑,移植奇花异草。三则蜀、虞两国锦绣最多,复道暗廊,千门万户,皆悬挂蜀锦、云锦等为纹窗珠帘,绣幕锦帏。另又听从莒国公丛嘉光之意,围着含清殿凿了一处九曲芙蓉池,婉蜒曲折,有数里之长,其中山水都是从最近的御山冷泉引入。最妙之处是池内每一朵芙蓉内安着九架机括,一旦开启,九面清泉池水,便一齐激将起来,高至数丈,聚于白琉璃的伞形殿顶,仍从四面八方分泻下来,随风激荡得飞舞纵横,如散花撒空,却又没有一点儿激入殿里来,最后归入那朵芙蓉中。那清流从高处直下,如瀑布碎玉,倾斜如练。无论怎样酷暑天气,有这清池冷泉,那炎热之气,早已扫荡净尽,清凉如在洞天。

含清殿从前不过是寻常陈设,如今三国宝物皆藏于库中,便挑了些合适的来,换了旧具。此事不必辛沅来管,免得圣尊后迁怒她贪图享受。只教司宫令去安排,滕氏大半生在周宫侍奉,以俭朴雅致为惯,突然要换,她也不笨,请教了三国中曾掌权的宫人一起布置。先将四面卷帘换成了水晶卷帘,颜色沉闷的紫檀雕花的桌椅的换了白玉的,冰纹石镶嵌的几榻,海蓝宝的屏架,颇梨碗盏,象牙沉香床上悬着层层叠叠的鲛绡帐,设着粟玉枕,铺着犀角簟,叠着罗衾。殿中一概不用烛火,只悬着越地所献大大小小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星一般,没有烛火的热气和烟气,也不怕走水。

况映孝心,不仅自己的含清殿这般装饰,圣尊后的寝殿也一应换成这样。圣尊后直道靡费,况映却道:“这样好东西,放在库里蒙尘或是毁损了,才是暴殄天物呢。再说收了三国那么多东西,虽然发还了他们不少,可还是要建库存放,也是耗费我们的人力财力,不如拿来赏人或用了才好。”说罢,又拣好的分送与两位皇弟府邸,这般,圣尊后也无话可说了。

此日七夕,况映携了辛沅,移入含清殿内居住,以避暑热。天光漫长,辛沅与况映午膳时对饮了几杯,午后睡得更酣,直到入夜时分方才醒来。辛沅只觉是口中甚是烦渴,有些醒觉,索性翻身坐在象牙玉簟上。她正要唤宫人斟茶解渴,才想起二人同眠,宫人们都避嫌退出去了。她不见身边况映,正要起身点亮烛火,却见况映已经立在铜烛前,点亮了烛火。他见辛沅醒来,走过来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取过一杯凉好的雪菊蜜茶给她润口,又指着桌上的颇梨盘中,盛着红李、雪藕、蜜瓜、甜杏,“都在井水里湃了一天取出来的,冰凉解暑。怕西瓜太凉,伤你脾胃,等晚点用了膳食再吃。”

辛沅盈盈起身,顺手挂起了鲛绡帐,取来一吃,觉得凉生双颊,十分爽快。二人吃了些瓜果,都没有胃口用晚膳,又觉得殿内待久了气闷。况映便与辛沅出去纳凉。

二人徐徐行至水晶殿阶,在阶上坐下,一同举首望月,辛沅笑道:“此夜良辰,不知为何想到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况映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朕虽然不是唐明皇,但也有心和你白首偕连理。”

辛沅含笑道:“妾不愿和陛下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更不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况映拥住她道:“咱们就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朝朝暮暮,两情长久。”

辛沅心中荡动,这个人是真心真意待她好,她也是真心许她。虽然是在宫闱里,但他给她的不止是独宠,更多的是尊重、平等、自由,便如这世间恩爱夫妻一般。

此时明月悬空,金波淡淡,星回绮户,夜色深沉,宫人们都静悄悄退到了远处。树上的蝉儿都被内监们用粘竿粘干净了。这样苦夏,一丝蝉鸣不闻,他们并肩而坐。,凉风吹起时,含清殿水廊外柳垂花影,皆映在水池中。栀子、茉莉和素馨被白日的阳光一蒸,此刻香气越发浓郁,随着凉风曳曳,鼓荡池波。因是睡起醒来,辛沅也没有严庄,只穿了件对凤立鸟纹的大袖浮光丝衫,齐胸素色绫裙,天黯月明,衣衫浮光若积水空明,衬得她露出的一对锁骨越发显得冰肌玉骨一般。因两人悄然说了些许情话,她粉面樱唇,娇艳远胜平日。况映一时心动,情难自禁,揽她入怀,亲吻不已。

辛沅想着此刻在殿外,虽然宫人们隔得远,但终归看得见,总是不好意思。她轻轻咳嗽一声,离开况映的怀抱。况映轻轻拍手两下,道:“如此良夜,岂可少了丝竹之声?教坊司新填了一阕词,你听听唱来如何?”

远远地,有一缕箜篌声传来,琵琶和笛声也跟着想起,有女子清亮的歌喉婉转,唱的正是一阕《洞仙歌》(1):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换。那歌女珠喉顿挫抑扬,更加靡曼含情,缠绵旖旎。末了,只余笛声悠悠曲折,幽思无尽。

况映和着拍子跟着低吟,只觉朗朗上口,又有情思无限,不觉反复叹道:“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换。幸好,无论流光如何轮转,你终是在朕身边。”

辛沅低着云鬟,微微含笑道了“是”。

况映又道:“这阙词甚好,下回朕来弹琴,你来吟唱,比听别人唱奏来得好。”

辛沅道:“陛下不嫌弃妾歌喉粗陋罢了。”

况映摇头道:“歌女精于唱功,但始终唱不出你我之间情味。难道这世间不是情意比技艺更打动人么?”

辛沅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只倚在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深觉半生蹉跎,终于有了知心之人。

况映并不说空头言语,次日便取了琴来轻捻慢拢,正是一首《姑苏谣》。辛沅细细听来不觉露出惊艳之色。

况映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只是一介武夫,不懂丝竹琴乐,君子之器。”

辛沅心中本是存了一分小觑之心,也留神看过他双手拇指,虽然有着厚厚的茧,但更像是拉弓引箭所致,分哪里想到是练琴按弦之功。

况映见她面红语塞,又笑道:“曲有误,周郎顾。朕虽不及周郎,但曲中深意,还是听得出来的。你是思乡情重了。”

辛沅道:“陛下征战沙场,妾以为陛下会更喜欢羌笛与埙之类。琴音袅袅,终究是柔弱了几分。”

“边塞孤雁,黄沙滚滚,朕都见过,有时候人是很渺小很难用言语去述说心情的。朕不是善谈之人,那时在军中也习羌笛,见战士思乡时吹便为他们《折柳曲》。”

他说罢,又取一短笛,作《折柳曲》,果然回环曲折,凄楚苍凉。惊的含清殿外一圈茂盛的参天大树间的宿鸟,都被哀情婉婉的笛声惊动,簌簌飞得老远。

这样朝欢暮乐,光阴迅疾。始知男女欢爱,终须相知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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