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的初夏,先是素黎妃所生的淳寧帝姬貞如出降,嫁給禮部尚書之子杜瀚。素黎妃因年長功高,賜了封號“德”,稱德妃,更增母女榮光。而冬天,蓁貴嬪的女兒隨寧帝姬豐如也出嫁了,難得的是,這位駙馬都尉是隨寧帝姬自己看上的。自宮中一場馬球賽後,靖武侯之子朱鎮就入了隨寧帝姬的眼。偏那朱鎮不僅馬球打得好,書也讀得不錯,已經考中了進士。蓁貴嬪一打聽,靖武侯自前年喪妻後決定不再娶,家中只有一個服侍了二十年的老姨娘,其他妾侍都沒有,真是難得幹淨的侯門府邸。這門親事,蓁貴嬪想起來就喜歡,又是少男少女彼此中意的,再好不過了。
連着兩位帝姬出嫁,再加上明敬皇後的次子弘成郡王元喆娶了前涼皇族之女傅胭胭,整個尚宮局和禮部上下都忙的手腳不沾地。最後連過年都是簡簡單單過的。
皇帝連嫁了兩個女兒,大約享受了做老丈人的派頭,左看右看善寧帝姬也該議親了。
皇帝便召來妘貴嬪道:“善寧已經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你總在貴嬪位上也不好,如今麗妃不在了,你就復位諴妃吧。至於宮務,你就別管了,好生教導善寧要緊。”
皇帝與她說這些話時並沒看她,可她心裏生出無限的歡喜——皇帝到底是念舊情的,嫁出了三位帝姬,終於輪到了善寧帝姬,他也想起了自己。
彼時麗妃已死,馮皇後自從恆甯殿聽了辛沅與皇帝一唱一和,眼裏分明沒有自己,自己所言也一一駁回,氣得只剩一口氣吊着。宮中只諴妃與慧妃、德妃三人爲尊。加之再莒國公的畫功精湛,匠人們按部修建,仙都宮已修復大半。況映便不再尊祖制,升遷三位妃子離閣子,居新殿。
朝野一片譁然,認爲馮皇後病重,宮中少不得有一位繼後,大約就是要從德妃、慧妃和諴妃中取一位入主柔甯殿了。三妃並立,慧妃韶悟過人,如解語花,因此嬖幸專房、居常專夜,後宮愛遇第一,中宮長秋即將虛位,諸姬亦罕所進御,不過循禮拜望君王。德妃有女在青詔爲王妃,於國有利。諴妃亦不過是憑借舊情與入宮多年的威望,維持聲勢而已。
這日大慶,慧妃蘇氏梳鸞髻,夙芳手巧,人亦聰穎,辛沅略加指點就通,那青絲長久以發油着意保養,色澤烏黑,光暈可鑑。發質如此好,怎舍得加冠子掩蓋,還學那前一位濟王妃戴廣五寸,高盈尺的冠子麼?既定了鸞髻,青絲環旋如青鸞,便羅綃爲羽,大葉中疊細葉二三十重,爲鸞鳥披羽,僅在側飾以兩朵顏色正麗的玫瑰花插在發髻邊,鸞鳥口中向例都會垂落流蘇,但辛沅卻偏不,只以明珠一顆綴飾鸞鳥頭頂,妝容選最簡淡素淨的,眉不畫而黑,面白細潤,無一絲瑕疵,也算上天厚愛,脣脂潤色就好,露出天然紅潤的嘴脣,才是真正莊重而誘惑的美麗。因有真紅大羅衫襯得雙頰帶一抹淺若山嵐的紅暈,似有還無,清淡雅致。
辛沅披真紅薄羅大衫,衫上淡淡瑞香團花紋,疏疏散布其上,並不顯眼。內着銀色紗榖及地三尺長裙,行動間輕軟飄逸,翩躚若瑤臺仙。那裙上只繡一對雙飛鸂鶒,戲於重蓮之中。那鸂鶆是一種鳳頭水鳥,身態大於鴛鴦,而毛色多紫,好相偎並遊,俗稱紫鴛鴦,恩愛無雙。紫鴛鴦繡紋與鸞髻,與辛沅心中所想相稱。並未動用殿中貴重首飾,連況映所賜的步搖都不用。
夙芳笑道:“娘子在衣飾色品上用心。豈不聞杜牧《屏風絕句》中雲:“斜倚玉窗鸞發女,拂塵猶自妬嬌嬈。”
辛沅忍俊不禁:“平素要你學詩,結果半通不通,這兩句意思是斜倚玉窗梳着鸞髻的女子,拂去畫上浮塵,還在嫉妒美人嬌嬈。”
夙芳忍不住問:“娘子也太自謙了,滿周宮裏誰還能麗色勝過您?”
辛沅鄭重起身,立於畫着沈儀蘅的丹青前,嘆息道:“自然只有姐姐了。哪怕只是一張畫,畫上姐姐靜態極妍,我始終不如,卻也不自慚形穢。因爲姐姐就是那麼美那麼好,她是舊時西蜀、東虞、南越、北周所有中宮的榜樣。誰也比不上她。”
夙芳默然片刻:“欽烈王後是故去的人了,娘子往前看,莫回首吧。”辛沅穿戴停當,多了一份冷清若雪山姑射仙的姿容。她打扮停當,便乘轎輦先往慈甯殿。
諴妃與辛沅同日遷閣子入殿,殿名爲“翔鷫殿”。諴妃頗爲滿意,鷫鸘爲傳說中的西方神鳥,僅次於中央鳳凰。爲表鄭重,諴妃今日特意連楊、柳二司飾服侍也不用,專請了周尚服來打扮,費時良久。自延寧帝姬去世,妘嬪失寵已久,如今善寧帝姬到了要出嫁的年紀,終於復位爲妃,封號“諴”,慧妃冊封在她之後,資歷亦不如她。這個“諴妃”裏的含義意蘊無窮,便辛沅是聰慧得帝心,在妘晴也不如一個失而復得的“諴”字厚重。
妘晴便問:“慧妃那兒的殿名還沒定麼?”
“沒呢!”小黃門已經跑了好幾回,“殿閣該懸掛的名稱都還空着”。
管旁人的呢。妘晴既以“諴”爲封號,昭示其和睦誠寧之德行,打扮務須莊重。諴妃披深青色織金雲霞繡褕翟紋大袖衫,褕翟乃是刻青翟繒彩長尾雉,綴於衣。深青色厚重端莊,唯有褕翟是彩絹刻成,加以織金彩繪的紋飾,色彩繽豔,增了無限豐富活氣,更顯得貴重。所用衣料爲深青綢緞,爲了襯託出衣上的紋彩,特地在衣內綴一層白色夾裏,謂之“素紗”。周尚服提議深青顏色偏重,內裙須用色豔些,便用了丁香褐,那是一種略帶灰濛濛煙雨受潮後的紫色,與深青相宜,倒也不算浮豔。深青織金大袖衫本就厚重,如今剛入夏,早晚還涼,中午天氣頗熱,周尚服備下所用的乃是羅裙,迤邐在身後三尺,符合妃位身份。再挽上芭蕉青織銀線穿米珠飛翎紋披帛,這樣一打扮下來,飄逸輕盈,亦顯得諴妃亦年輕了許多。諴妃已經梳好發髻,戴上十二株首飾花。聽聞宮人來報,辛沅已經慈甯殿,且妝飾並不戴冠子,只梳發髻,便着意在楊司飾準備的四頂冠子裏選了最耀目的赤金孔雀冠。那冠子以赤金爲底,雕琢芍藥,花瓣重重疊疊,累累垂垂,大氣厚重,上以金絲交錯,填以紅寶,足有二十來顆之多。那紅寶雖然只小拇指甲蓋兒大小,但難得的是顏色純淨,色度一致,冠頂一只開屏的藍孔雀,羽毛怒張開,累絲密密間鋪滿點翠,每一羽中間再鑲一枚小巧的祖母綠。因那點翠用的是翠鳥背部顏色最亮麗的藍色羽毛,色最明豔,翠藍欲滴,光澤極佳,在無光處亦自生熠熠輝光,且永不褪色,比純金雕琢的顯得更精致大氣。那雀嘴裏銜着一溜紅寶石流蘇,直墜到眉心,映得伊人越發添了華貴之氣。諴妃左右觀照,心知今日這通身的打扮必定壓過蘇辛沅去,才不疾不徐往況映跟前去。
至慈甯殿,衆人只見素黎德妃姍姍上前,行過了禮,況映忙扶住了她仔細端詳。德妃發髻玲瓏,簪一朵嬰孩兒臉盤大的碧羅芙蓉花,顏色暈爲淺紅,越發顯得妝容輕薄,是天生的好氣色。另一邊是一支鏤空鸂鶒金簪,那鸂鶒以金絲和蜻蜓翅繞成,蜿蜒纏旋,栩栩如生,好生輕巧。鸂鶒身上綴桃粉色螺鈿與珍珠,拖羽順勢柔順垂於鬢邊,甚是精致,更不落俗套。她頭發多,發髻後用水精簪子簪住,垂落芙蓉晶與孔雀石流蘇,再添插瑟瑟鈿朵,那簡便裏也多了幾分雍容。與往日低調的妝扮大爲不同,的確是有一個國妃子的的莊重與華麗。況映道:“德妃出去見了世面,行事愈發穩重。若不是你先說了要經常出宮去照顧淳寧,隔年還要去青詔一回,宮務必然是你來掌管。”
素黎德妃笑着道:“宮中能人頗多,哪裏輪得到妾呢。這不,人就來了麼?”
況映見了辛沅上臺階,便迎上去贊道:“真紅色很襯你,只是銀色裙子淡了些,雖也壓得住真紅,到底弱些。”他目光落在裙幅上那雙戲於重蓮中的雙飛鸂鶒,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含了脈脈笑意,“你的簪子與裙上紋繡很是相襯。”
聖尊後聞言也笑道:“慧妃太自謙了。你是正二品妃。鸂鶒是七品文官官服上的紋樣,與你品階不合啊。”
辛沅忙謙道:“妾後宮一介婦人,怎可與輔佐朝廷臣工,陛下的肱股之臣相比。”
況映與辛沅相視一笑,彼此心意俱樂是相通。
聖尊後也不是不明白的人,旋即想通了,和顏道:“鸂鶒是恩愛之鳥,生死不離。你與皇帝情意深厚,好事,是好事。”
聖尊後正說話,諴妃已經端莊邁步進來。聖尊後見她一路進來,冠子上流蘇鈿朵紋絲不動,心中也暗嘆她出身雖低,但到底跟在明敬皇後身邊受了好教養,舉止莊重。並不輕浮。
待得近了,看清諴妃身上的織金褕翟紋和冠子上的赤金嵌紅寶孔雀,面色不覺一沉,但聖尊後好涵養,還是笑道:“褕翟和孔雀都僅次於鳳凰,你的翔鷫殿,鷫鸘爲傳說中的西方神鳥,也是僅次於中央鳳凰,倒合你的身份。”
話雖這麼說,其實是不合的,因爲妃位以上還有貴妃。現在貴妃位空懸,將來呢?莫不成諴妃已將貴妃之位視爲囊中物,進而晉爲中宮?
況映亦覺得諴妃太抬高自己身份,便道:“方才還說慧妃的銀色裙子壓不住真紅色衫子,朕看你的深青近於寶藍色,換給慧妃做裙子倒也壓得住色。”
諴妃如何不解況映的不滿,登時面紅耳赤:“是,宮中有什麼,以後妾都會盡着慧妃先挑。”
“那也不用。”況映溫和道,“你們倆賞賜都是一樣的,朕一視同仁,只說顏色搭配。”他頓一頓,轉首對辛沅道,“不過聽說你殿閣名尚未定,你慧心靈犀,怎麼擬個殿名就難住了你。”
璹貴嬪道:“諴妃的新殿閣名爲翔鷫殿。”
況映含笑道:“鷫鸘爲傳說中的西方神鳥,很適合你西宮娘娘的位置。”
辛沅展裙跪拜,況映看着她,久久挪不開目光,含情道:“就從你衣裙上定下殿名。鸂鶒是雌雄相隨,共宿雙飛,如鴛鴦一般,你如今身份如青鸞……鴛鴦青鸞……就定鴛鸞殿吧。”
辛沅揚眸道:“謝陛下金口,但請提筆寫下殿名,成全了妾。”
德妃上前賀喜,臉上稱“好”,道:“鴛鴦恩愛,青鸞又僅次於鳳凰,實在是個好殿名,襯得起你。”
蓁貴嬪笑吟吟道:“陛下,妾記得慧妃娘娘的鴛鸞殿在諴妃娘娘殿閣的東南邊些,那算是東宮娘娘還是南宮娘娘呢。”
辛沅忙打斷道:“切莫胡說了,東宮乃太子居所,本位怕涼,南邊兒好一點兒。”
況映見一邊嫺靜坐着的德妃道:“你自貞如出嫁,就常出宮去帝姬府看望。如今妃位上都遷居殿閣,朕也留了鴻綾殿給你。你和貞如回宮,也可以住得寬敞些。”
德妃忙起身謝恩道:“多謝陛下看顧,妾在帝姬府與貞如、駙馬住得很舒心,且貞如已經有孕在身。妾有個不情之請,想要親自出宮照顧她產育,不能時時進宮陪伴陛下、侍奉聖尊後,這鴻綾殿空着也是浪費。”
況映道:“你與貞如母女情深,如今是五天去看望一次。若是到了快九個月的時候,你就去陪着生產吧。你在貞如身邊,朕也安心許多。”
德妃沒想到皇帝如此貼心寬厚,忙叩首感恩不已。
諴妃道:“德妃姐姐是自潛邸就跟隨陛下之人,資歷之深乃諸妃之首,自該爲姐姐留出殿閣,隨時等姐姐回來。”
德妃淡淡一笑,並不接她的話。她有兩個女兒,一個遠嫁青詔,穩坐青詔王妃。近日青詔消息傳來,老族長“積善王”歸天,兒子善德王獨掌大權。德妃眼見女兒夫榮妻貴,兒女雙全,自然高興,有這樣出色的長女和女婿,不必說她在宮中地位愈加穩固,並非一個妃號所止。次女淳寧帝姬和夫婿杜瀚又恩愛無儔,如今又要做外祖母了,她無有一件事不順心的,就是淳寧帝姬素來膽小,害怕生產時疼痛,希望生母時時伴隨在側。如今德妃年紀大了,早過了在意男歡女愛的時候,她與況映本就只有服侍之分,寵幸不深,現下萬事足意,更是將恩寵看淡了,只願和女兒一起,相聚天倫,便是給她的鴻綾殿,也不過成了她宮裏歇腳的地方。
蓁貴嬪見德妃如此,心中也是萬分羨慕。她也想和德妃一樣,隨女兒隨寧帝姬豐如入住帝姬府,可她地位不及德妃,功勞也不及德妃,實在不敢在況映面前提這個要求。只盼着豐如何時懷娠了,她便可以求況映出宮去照顧女兒。況映倒明白蓁貴嬪和德妃的心思,將鴻綾殿西殿留給蓁貴嬪住。這些殿閣裏,規制最大,屋舍最多的就是鴻綾殿,爲的就是幾位帝姬一齊進宮,也可以鋪排開來住。
況映看着眼前的妃子,除了元配的明敬皇後,最早伺的慎才人,然後是德妃和蓁貴嬪、諴妃,其他的更是後來人了。
也不知人過了四十總是想起從前的事,從前的人,崇寧帝姬長的像母親,一顰一笑宛如明敬皇後在世。辛沅是當年蜀中山裏一見至今的緣分。再早些,他其實與鄰家的練瑩玉是青梅竹馬,要不是發生了兵亂將兩家衝散,他娶的一定是瑩玉,那個水靈的少女。
況映自與練瑩玉失散,一直念念不忘,命人四處尋找。誰知天下至大,烽火不斷,人如芥子落於大海,再難覓得蹤跡。
他後來成了皇帝,見到了辛沅,有時亦忍不住私下問何緩:“朕與蘇氏有兩面之緣,都能故人重逢,誰知卻找不到瑩玉了。”
何緩訥訥不敢言。天下一統必經兵戈,生死離亂,誰知道練瑩玉是不是死了,埋骨何處呢。
然而眼前是慧妃,已是他最可心的人,他不顧一切給予她尊榮恩愛,視她爲妻。也不知怎地又會想起瑩玉。
封妃的典儀結束,衆人就算都見過,回了自己的殿閣。其實因爲辛沅喜愛綠綺閣,鴛鸞殿是將綠綺閣能拆的都拆了,不能拆的都按着樣子擴大了比例,建成了宮殿。兩人回到殿內,便如在綠綺閣的時光,情意旖旎。
日子就這樣靜靜地過下去,宮裏因修繕多添了幾處亭臺樓閣
誰知過了幾日早起,竟有暗使來報,說在平康巷訪到了一家人,主母練瑩玉與陛下畫像所畫有七八分相似,所以立刻來報。平康巷就是當年自家房屋一帶,戰後重修道路,劃分幹道和街巷。聽聞連氏一家人也是剛搬入平康巷安家,還未到一月
況映心砰砰地跳着。竟有這般幸事,如大海撈針一般,找到了瑩玉。原來練氏一家因現今天下太平,老屋雖然毀損,但地基還在。一家人存了些錢,便重新建造房屋。這也幸得況映那時才十六七歲,後來進了軍中,又爲將軍,再爲皇太弟,無人知道他一家人在此住過些年頭,否則早當作龍興之地圍起來了。況映一直念着這個地方,又不願擾民,哄抬地價,所以只是在復建街道時將此地取名平康巷。
何緩是第一個得知這消息的。然而他猶豫了片刻,皇帝已有了慧妃,恩愛親密。若真召這個練瑩玉進宮,不知會鬧出何事來。可若不稟告,那練瑩玉人已在京中,一家子老小已重建好房舍住下了,皇帝從別處也定能打聽到。思來想去,還是如實告訴了皇帝。
皇帝這一喜可非同小可。多年來魂牽夢縈,總是彼此少年時。誰知戰亂離失,這離亂之世,生死是太輕易的事,誰又能指望還能活着遇到了。
延請練瑩玉入宮的事是何緩一手操辦的,皇帝千叮嚀萬囑咐,一則小心不要驚動她的家人和宮裏人,二則不要用規矩禮儀拘束她,如尋常人相見便是。
諴妃被降爲妘嬪這段時日,雖然不得恩寵,但和底下宮人們的關系是越發好了。這件事何緩細細準備了幾日,到底有風聲透到了諴妃跟前。諴妃跟了皇帝多年,練瑩玉這個名字還是聽明敬皇後說起過的,心裏自然有數,當下氣色就不大好。
諴妃輕聲道:“陛下既尋到了這練瑩玉,無論她是否立刻進宮,陛下牽腸掛肚之人一定就是她,來日必成勁敵。”
錦緣安慰道:“聽說那練瑩玉與陛下稍小兩歲,但民間女子哪裏懂得保養,歲月催人,早已是半老徐娘,而且又已爲人婦,陛下怎會要她?”
諴妃松了口氣,又冷笑一聲:“從前是薛氏,如今的慧妃,不都是人婦?陛下要他們夫妻分離,要她們入宮爲妃,諫官們的話都不頂用。何況明敬皇後最後那幾年,病中容貌毀損,陛下重舊情,不一樣愛惜如常?”
恆甯殿暖閣裏,長窗明淨,兩個故時之人,似已隔了半生遙遙,相對只有垂淚。末了還是皇帝先笑了:“瑩玉,能找到你,知道你一家老小都平安,朕高興極了。”
瑩玉不諳宮中禮節,因被催着進宮,也沒人教她,她便福了福道:“承陛下福蔭,民婦一家當時逃出京城,到虞地躲了一段時日,後來舊虞歸順,我們就回了京郊住着。這些年看京城越來越好,便找回來看看,不想原來的屋舍毀了,卻無人佔了地基去,便重新修建屋舍,打算一直住下去了。”
寥寥幾句話,已是一個人的半生,如何不叫人唏噓感嘆。
況映鼻中一酸,柔聲道:“瑩玉,你是知道的,少年之時,朕對你便有情。如今朕已是天子,天意不知,讓朕已有了皇後。但如你願意,大周的貴妃的寶座一直等着你。”
練瑩玉望着眼前九龍華服的天子,和記憶裏淳樸高大的少年已經完全是兩個人了。他是穩重的皇帝,自己是他人婦。那些年少美好的時光,再美好,也抵不過一日三餐,兒女繞膝。
瑩玉目光溫和若清波,平靜無一絲波瀾,“民婦已爲人妻多年,夫君待民婦很好。”她欠身,“回稟皇上,民婦已有兩子兩女,家中雖不富裕,然而能安享天倫之樂,民婦很滿足。”
況映心中愀然,依舊溫和道:“瑩玉,朕可以賜你夫君爵位,讓他娶名門女子爲妻,使你的兒女生長於富貴,你不要擔心。”
瑩玉溫婉一笑,她長年操持家務,又經離亂,年逾四十的女子一望之比實際年齡更老了許多,滿面風霜滄桑之色。然而此刻她溫婉一笑,驅散了多年風霜侵蝕之色,仿佛依舊還是當日與況映青梅竹馬的垂髫少女,靈動如花。“陛下是明君”,她盈盈拜倒,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何況是英明天子。民婦一家不需榮華,只需平安。而民婦的夫君若要富貴,亦可自己爭取,不可易妻而得,所以民婦不敢以一己之身毀陛下聖譽。”
況映心下不忍,忙親手攙起她道:“你與朕是故交,何必如此?”他停一停,“瑩玉,朕從十六歲時就喜歡你,盼望娶你爲妻。”
瑩玉平靜地看着眼前的天下之主,心中亦是感觸萬千,他的神情是如此中肯而坦率,身爲女子,她不是不感動的。然而,他已不是從前的鄰家少年了。瑩玉退開一步,緩緩道:“陛下,您喜歡的是從前十五妙齡的練瑩玉,而非您眼前如今滿面風霜的練瑩玉,您一心一意願迎民婦爲貴妃,民婦很感激。可是民婦也明白,陛下只爲了卻當年心願而已。皇上坐擁天下什麼也不缺,只缺當年心願未能得償。所以,陛下,您愛慕的只是您心目中的當年美麗的瑩玉,而不是眼前飽經風霜之人。”她平靜地看着況映,“民婦不敢冒犯陛下,可是陛下,縱然有萬千富貴榮華,民婦只願成爲民婦夫君的妻子,與他生兒育女,白頭到老。民婦與夫君心中唯有彼此一個,而陛下有後宮三千佳麗如雲,民婦做不來貴妃也不願做貴妃。”
況映愧疚道:“你是怨朕遇到你晚了,否則皇後之位本該是你的。”
“陛下不要說這樣的話。民婦在民間聽聞明敬皇後溫良淑德,是有名的賢後,有她與陛下同心同德,是陛下的福氣。至於後來明敬皇後仙逝……陛下身邊總是會有很好的人陪伴您的。”
她一氣說完,不免有些喘息。然而那樣平靜而穩妥的神氣,依稀是當年站在窗下刺槐樹下的玲瓏少女,覷着況映溫柔勸告道:“男兒大丈夫自該成就一番功業,怎能一味垂首哭泣!”
若非他的話,恐怕也沒有今日的天子況映吧。
兩人默然相對,往事的流逝往往叫人失去言語。良久,況映啞聲道:“瑩玉,若朕不是天子,你會否嫁與朕?”
會麼?瑩玉自己也不曉得。然而,她不會允許自己給眼前人一絲綺念,免得日後多生事端,她笑,“陛下,民婦多年前就視您爲知己,既爲知己,如兄如友,一輩子都是如此。因而,如今民婦心中唯有夫君一人,有如斯恩愛,身爲知己,陛下應爲民婦高興。”
況映聞言一怔,不禁悵然若失,愛慕多年的女子,難道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多情麼?然而旋即微微釋然,朗聲笑道:“是。瑩玉,朕與你是一輩子的知己。既爲知己,方才的話,你不要記在心上。”
瑩玉粲然笑道:“這個自然。陛下也會有喝醉的時候,否則怎說讓我帶些宮中好酒回去呢。”
況映道:“既爲知己,朕怎忍心看你一家漂泊困苦,從此之後,朕會好好安排你一家的生活,或者封你爲誥命夫人,總叫你衣食無虞。”
瑩玉微微搖頭,明眸如星,“陛下若如此,民婦與夫君難免憂慮,許民婦一家自在才是最好不過。”
況映不覺蹙眉,擔憂道:“瑩玉,你連這些事都不讓朕爲你做麼?”
瑩玉的聲音輕而堅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民婦聞得天下好山好水甚多,想在有生之年多去看看,還望陛下成全這番心意。”
況映不覺有戚戚之色:“好好,你生性疏朗,情願去山長水闊處,自然不願被拘在宮牆之內,朕自然成全你。今日見了一面,彼此都好,朕也心安。從此四海五內,便是這京城之中朕多了一個知己,也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