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的初夏,先是素黎妃所生的淳宁帝姬贞如出降,嫁给礼部尚书之子杜瀚。素黎妃因年长功高,赐了封号“德”,称德妃,更增母女荣光。而冬天,蓁贵嫔的女儿随宁帝姬丰如也出嫁了,难得的是,这位驸马都尉是随宁帝姬自己看上的。自宫中一场马球赛后,靖武侯之子朱镇就入了随宁帝姬的眼。偏那朱镇不仅马球打得好,书也读得不错,已经考中了进士。蓁贵嫔一打听,靖武侯自前年丧妻后决定不再娶,家中只有一个服侍了二十年的老姨娘,其他妾侍都没有,真是难得干净的侯门府邸。这门亲事,蓁贵嫔想起来就喜欢,又是少男少女彼此中意的,再好不过了。
连着两位帝姬出嫁,再加上明敬皇后的次子弘成郡王元喆娶了前凉皇族之女傅胭胭,整个尚宫局和礼部上下都忙的手脚不沾地。最后连过年都是简简单单过的。
皇帝连嫁了两个女儿,大约享受了做老丈人的派头,左看右看善宁帝姬也该议亲了。
皇帝便召来妘贵嫔道:“善宁已经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你总在贵嫔位上也不好,如今丽妃不在了,你就复位諴妃吧。至于宫务,你就别管了,好生教导善宁要紧。”
皇帝与她说这些话时并没看她,可她心里生出无限的欢喜——皇帝到底是念旧情的,嫁出了三位帝姬,终于轮到了善宁帝姬,他也想起了自己。
彼时丽妃已死,冯皇后自从恒甯殿听了辛沅与皇帝一唱一和,眼里分明没有自己,自己所言也一一驳回,气得只剩一口气吊着。宫中只諴妃与慧妃、德妃三人为尊。加之再莒国公的画功精湛,匠人们按部修建,仙都宫已修复大半。况映便不再尊祖制,升迁三位妃子离阁子,居新殿。
朝野一片哗然,认为冯皇后病重,宫中少不得有一位继后,大约就是要从德妃、慧妃和諴妃中取一位入主柔甯殿了。三妃并立,慧妃韶悟过人,如解语花,因此嬖幸专房、居常专夜,后宫爱遇第一,中宫长秋即将虚位,诸姬亦罕所进御,不过循礼拜望君王。德妃有女在青诏为王妃,于国有利。諴妃亦不过是凭借旧情与入宫多年的威望,维持声势而已。
这日大庆,慧妃苏氏梳鸾髻,夙芳手巧,人亦聪颖,辛沅略加指点就通,那青丝长久以发油着意保养,色泽乌黑,光晕可鉴。发质如此好,怎舍得加冠子掩盖,还学那前一位济王妃戴广五寸,高盈尺的冠子么?既定了鸾髻,青丝环旋如青鸾,便罗绡为羽,大叶中叠细叶二三十重,为鸾鸟披羽,仅在侧饰以两朵颜色正丽的玫瑰花插在发髻边,鸾鸟口中向例都会垂落流苏,但辛沅却偏不,只以明珠一颗缀饰鸾鸟头顶,妆容选最简淡素净的,眉不画而黑,面白细润,无一丝瑕疵,也算上天厚爱,唇脂润色就好,露出天然红润的嘴唇,才是真正庄重而诱惑的美丽。因有真红大罗衫衬得双颊带一抹浅若山岚的红晕,似有还无,清淡雅致。
辛沅披真红薄罗大衫,衫上淡淡瑞香团花纹,疏疏散布其上,并不显眼。内着银色纱榖及地三尺长裙,行动间轻软飘逸,翩跹若瑶台仙。那裙上只绣一对双飞㶉鶒,戏于重莲之中。那㶉鶆是一种凤头水鸟,身态大于鸳鸯,而毛色多紫,好相偎并游,俗称紫鸳鸯,恩爱无双。紫鸳鸯绣纹与鸾髻,与辛沅心中所想相称。并未动用殿中贵重首饰,连况映所赐的步摇都不用。
夙芳笑道:“娘子在衣饰色品上用心。岂不闻杜牧《屏风绝句》中云:“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妬娇娆。”
辛沅忍俊不禁:“平素要你学诗,结果半通不通,这两句意思是斜倚玉窗梳着鸾髻的女子,拂去画上浮尘,还在嫉妒美人娇娆。”
夙芳忍不住问:“娘子也太自谦了,满周宫里谁还能丽色胜过您?”
辛沅郑重起身,立于画着沈仪蘅的丹青前,叹息道:“自然只有姐姐了。哪怕只是一张画,画上姐姐静态极妍,我始终不如,却也不自惭形秽。因为姐姐就是那么美那么好,她是旧时西蜀、东虞、南越、北周所有中宫的榜样。谁也比不上她。”
夙芳默然片刻:“钦烈王后是故去的人了,娘子往前看,莫回首吧。”辛沅穿戴停当,多了一份冷清若雪山姑射仙的姿容。她打扮停当,便乘轿辇先往慈甯殿。
諴妃与辛沅同日迁阁子入殿,殿名为“翔鹔殿”。諴妃颇为满意,鹔鹴为传说中的西方神鸟,仅次于中央凤凰。为表郑重,諴妃今日特意连杨、柳二司饰服侍也不用,专请了周尚服来打扮,费时良久。自延宁帝姬去世,妘嫔失宠已久,如今善宁帝姬到了要出嫁的年纪,终于复位为妃,封号“諴”,慧妃册封在她之后,资历亦不如她。这个“諴妃”里的含义意蕴无穷,便辛沅是聪慧得帝心,在妘晴也不如一个失而复得的“諴”字厚重。
妘晴便问:“慧妃那儿的殿名还没定么?”
“没呢!”小黄门已经跑了好几回,“殿阁该悬挂的名称都还空着”。
管旁人的呢。妘晴既以“諴”为封号,昭示其和睦诚宁之德行,打扮务须庄重。諴妃披深青色织金云霞绣褕翟纹大袖衫,褕翟乃是刻青翟缯彩长尾雉,缀于衣。深青色厚重端庄,唯有褕翟是彩绢刻成,加以织金彩绘的纹饰,色彩缤艳,增了无限丰富活气,更显得贵重。所用衣料为深青绸缎,为了衬托出衣上的纹彩,特地在衣内缀一层白色夹里,谓之“素纱”。周尚服提议深青颜色偏重,内裙须用色艳些,便用了丁香褐,那是一种略带灰濛濛烟雨受潮后的紫色,与深青相宜,倒也不算浮艳。深青织金大袖衫本就厚重,如今刚入夏,早晚还凉,中午天气颇热,周尚服备下所用的乃是罗裙,迤逦在身后三尺,符合妃位身份。再挽上芭蕉青织银线穿米珠飞翎纹披帛,这样一打扮下来,飘逸轻盈,亦显得諴妃亦年轻了许多。諴妃已经梳好发髻,戴上十二株首饰花。听闻宫人来报,辛沅已经慈甯殿,且妆饰并不戴冠子,只梳发髻,便着意在杨司饰准备的四顶冠子里选了最耀目的赤金孔雀冠。那冠子以赤金为底,雕琢芍药,花瓣重重叠叠,累累垂垂,大气厚重,上以金丝交错,填以红宝,足有二十来颗之多。那红宝虽然只小拇指甲盖儿大小,但难得的是颜色纯净,色度一致,冠顶一只开屏的蓝孔雀,羽毛怒张开,累丝密密间铺满点翠,每一羽中间再镶一枚小巧的祖母绿。因那点翠用的是翠鸟背部颜色最亮丽的蓝色羽毛,色最明艳,翠蓝欲滴,光泽极佳,在无光处亦自生熠熠辉光,且永不褪色,比纯金雕琢的显得更精致大气。那雀嘴里衔着一溜红宝石流苏,直坠到眉心,映得伊人越发添了华贵之气。諴妃左右观照,心知今日这通身的打扮必定压过苏辛沅去,才不疾不徐往况映跟前去。
至慈甯殿,众人只见素黎德妃姗姗上前,行过了礼,况映忙扶住了她仔细端详。德妃发髻玲珑,簪一朵婴孩儿脸盘大的碧罗芙蓉花,颜色晕为浅红,越发显得妆容轻薄,是天生的好气色。另一边是一支镂空㶉鶒金簪,那㶉鶒以金丝和蜻蜓翅绕成,蜿蜒缠旋,栩栩如生,好生轻巧。㶉鶒身上缀桃粉色螺钿与珍珠,拖羽顺势柔顺垂于鬓边,甚是精致,更不落俗套。她头发多,发髻后用水精簪子簪住,垂落芙蓉晶与孔雀石流苏,再添插瑟瑟钿朵,那简便里也多了几分雍容。与往日低调的妆扮大为不同,的确是有一个国妃子的的庄重与华丽。况映道:“德妃出去见了世面,行事愈发稳重。若不是你先说了要经常出宫去照顾淳宁,隔年还要去青诏一回,宫务必然是你来掌管。”
素黎德妃笑着道:“宫中能人颇多,哪里轮得到妾呢。这不,人就来了么?”
况映见了辛沅上台阶,便迎上去赞道:“真红色很衬你,只是银色裙子淡了些,虽也压得住真红,到底弱些。”他目光落在裙幅上那双戏于重莲中的双飞㶉鶒,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含了脉脉笑意,“你的簪子与裙上纹绣很是相衬。”
圣尊后闻言也笑道:“慧妃太自谦了。你是正二品妃。㶉鶒是七品文官官服上的纹样,与你品阶不合啊。”
辛沅忙谦道:“妾后宫一介妇人,怎可与辅佐朝廷臣工,陛下的肱股之臣相比。”
况映与辛沅相视一笑,彼此心意俱乐是相通。
圣尊后也不是不明白的人,旋即想通了,和颜道:“㶉鶒是恩爱之鸟,生死不离。你与皇帝情意深厚,好事,是好事。”
圣尊后正说话,諴妃已经端庄迈步进来。圣尊后见她一路进来,冠子上流苏钿朵纹丝不动,心中也暗叹她出身虽低,但到底跟在明敬皇后身边受了好教养,举止庄重。并不轻浮。
待得近了,看清諴妃身上的织金褕翟纹和冠子上的赤金嵌红宝孔雀,面色不觉一沉,但圣尊后好涵养,还是笑道:“褕翟和孔雀都仅次于凤凰,你的翔鹔殿,鹔鹴为传说中的西方神鸟,也是仅次于中央凤凰,倒合你的身份。”
话虽这么说,其实是不合的,因为妃位以上还有贵妃。现在贵妃位空悬,将来呢?莫不成諴妃已将贵妃之位视为囊中物,进而晋为中宫?
况映亦觉得諴妃太抬高自己身份,便道:“方才还说慧妃的银色裙子压不住真红色衫子,朕看你的深青近于宝蓝色,换给慧妃做裙子倒也压得住色。”
諴妃如何不解况映的不满,登时面红耳赤:“是,宫中有什么,以后妾都会尽着慧妃先挑。”
“那也不用。”况映温和道,“你们俩赏赐都是一样的,朕一视同仁,只说颜色搭配。”他顿一顿,转首对辛沅道,“不过听说你殿阁名尚未定,你慧心灵犀,怎么拟个殿名就难住了你。”
璹贵嫔道:“諴妃的新殿阁名为翔鹔殿。”
况映含笑道:“鹔鹴为传说中的西方神鸟,很适合你西宫娘娘的位置。”
辛沅展裙跪拜,况映看着她,久久挪不开目光,含情道:“就从你衣裙上定下殿名。㶉鶒是雌雄相随,共宿双飞,如鸳鸯一般,你如今身份如青鸾……鸳鸯青鸾……就定鸳鸾殿吧。”
辛沅扬眸道:“谢陛下金口,但请提笔写下殿名,成全了妾。”
德妃上前贺喜,脸上称“好”,道:“鸳鸯恩爱,青鸾又仅次于凤凰,实在是个好殿名,衬得起你。”
蓁贵嫔笑吟吟道:“陛下,妾记得慧妃娘娘的鸳鸾殿在諴妃娘娘殿阁的东南边些,那算是东宫娘娘还是南宫娘娘呢。”
辛沅忙打断道:“切莫胡说了,东宫乃太子居所,本位怕凉,南边儿好一点儿。”
况映见一边娴静坐着的德妃道:“你自贞如出嫁,就常出宫去帝姬府看望。如今妃位上都迁居殿阁,朕也留了鸿绫殿给你。你和贞如回宫,也可以住得宽敞些。”
德妃忙起身谢恩道:“多谢陛下看顾,妾在帝姬府与贞如、驸马住得很舒心,且贞如已经有孕在身。妾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亲自出宫照顾她产育,不能时时进宫陪伴陛下、侍奉圣尊后,这鸿绫殿空着也是浪费。”
况映道:“你与贞如母女情深,如今是五天去看望一次。若是到了快九个月的时候,你就去陪着生产吧。你在贞如身边,朕也安心许多。”
德妃没想到皇帝如此贴心宽厚,忙叩首感恩不已。
諴妃道:“德妃姐姐是自潜邸就跟随陛下之人,资历之深乃诸妃之首,自该为姐姐留出殿阁,随时等姐姐回来。”
德妃淡淡一笑,并不接她的话。她有两个女儿,一个远嫁青诏,稳坐青诏王妃。近日青诏消息传来,老族长“积善王”归天,儿子善德王独掌大权。德妃眼见女儿夫荣妻贵,儿女双全,自然高兴,有这样出色的长女和女婿,不必说她在宫中地位愈加稳固,并非一个妃号所止。次女淳宁帝姬和夫婿杜瀚又恩爱无俦,如今又要做外祖母了,她无有一件事不顺心的,就是淳宁帝姬素来胆小,害怕生产时疼痛,希望生母时时伴随在侧。如今德妃年纪大了,早过了在意男欢女爱的时候,她与况映本就只有服侍之分,宠幸不深,现下万事足意,更是将恩宠看淡了,只愿和女儿一起,相聚天伦,便是给她的鸿绫殿,也不过成了她宫里歇脚的地方。
蓁贵嫔见德妃如此,心中也是万分羡慕。她也想和德妃一样,随女儿随宁帝姬丰如入住帝姬府,可她地位不及德妃,功劳也不及德妃,实在不敢在况映面前提这个要求。只盼着丰如何时怀娠了,她便可以求况映出宫去照顾女儿。况映倒明白蓁贵嫔和德妃的心思,将鸿绫殿西殿留给蓁贵嫔住。这些殿阁里,规制最大,屋舍最多的就是鸿绫殿,为的就是几位帝姬一齐进宫,也可以铺排开来住。
况映看着眼前的妃子,除了元配的明敬皇后,最早伺的慎才人,然后是德妃和蓁贵嫔、諴妃,其他的更是后来人了。
也不知人过了四十总是想起从前的事,从前的人,崇宁帝姬长的像母亲,一颦一笑宛如明敬皇后在世。辛沅是当年蜀中山里一见至今的缘分。再早些,他其实与邻家的练莹玉是青梅竹马,要不是发生了兵乱将两家冲散,他娶的一定是莹玉,那个水灵的少女。
况映自与练莹玉失散,一直念念不忘,命人四处寻找。谁知天下至大,烽火不断,人如芥子落于大海,再难觅得踪迹。
他后来成了皇帝,见到了辛沅,有时亦忍不住私下问何缓:“朕与苏氏有两面之缘,都能故人重逢,谁知却找不到莹玉了。”
何缓讷讷不敢言。天下一统必经兵戈,生死离乱,谁知道练莹玉是不是死了,埋骨何处呢。
然而眼前是慧妃,已是他最可心的人,他不顾一切给予她尊荣恩爱,视她为妻。也不知怎地又会想起莹玉。
封妃的典仪结束,众人就算都见过,回了自己的殿阁。其实因为辛沅喜爱绿绮阁,鸳鸾殿是将绿绮阁能拆的都拆了,不能拆的都按着样子扩大了比例,建成了宫殿。两人回到殿内,便如在绿绮阁的时光,情意旖旎。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下去,宫里因修缮多添了几处亭台楼阁
谁知过了几日早起,竟有暗使来报,说在平康巷访到了一家人,主母练莹玉与陛下画像所画有七八分相似,所以立刻来报。平康巷就是当年自家房屋一带,战后重修道路,划分干道和街巷。听闻连氏一家人也是刚搬入平康巷安家,还未到一月
况映心砰砰地跳着。竟有这般幸事,如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了莹玉。原来练氏一家因现今天下太平,老屋虽然毁损,但地基还在。一家人存了些钱,便重新建造房屋。这也幸得况映那时才十六七岁,后来进了军中,又为将军,再为皇太弟,无人知道他一家人在此住过些年头,否则早当作龙兴之地围起来了。况映一直念着这个地方,又不愿扰民,哄抬地价,所以只是在复建街道时将此地取名平康巷。
何缓是第一个得知这消息的。然而他犹豫了片刻,皇帝已有了慧妃,恩爱亲密。若真召这个练莹玉进宫,不知会闹出何事来。可若不禀告,那练莹玉人已在京中,一家子老小已重建好房舍住下了,皇帝从别处也定能打听到。思来想去,还是如实告诉了皇帝。
皇帝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多年来魂牵梦萦,总是彼此少年时。谁知战乱离失,这离乱之世,生死是太轻易的事,谁又能指望还能活着遇到了。
延请练莹玉入宫的事是何缓一手操办的,皇帝千叮咛万嘱咐,一则小心不要惊动她的家人和宫里人,二则不要用规矩礼仪拘束她,如寻常人相见便是。
諴妃被降为妘嫔这段时日,虽然不得恩宠,但和底下宫人们的关系是越发好了。这件事何缓细细准备了几日,到底有风声透到了諴妃跟前。諴妃跟了皇帝多年,练莹玉这个名字还是听明敬皇后说起过的,心里自然有数,当下气色就不大好。
諴妃轻声道:“陛下既寻到了这练莹玉,无论她是否立刻进宫,陛下牵肠挂肚之人一定就是她,来日必成劲敌。”
锦缘安慰道:“听说那练莹玉与陛下稍小两岁,但民间女子哪里懂得保养,岁月催人,早已是半老徐娘,而且又已为人妇,陛下怎会要她?”
諴妃松了口气,又冷笑一声:“从前是薛氏,如今的慧妃,不都是人妇?陛下要他们夫妻分离,要她们入宫为妃,谏官们的话都不顶用。何况明敬皇后最后那几年,病中容貌毁损,陛下重旧情,不一样爱惜如常?”
恒甯殿暖阁里,长窗明净,两个故时之人,似已隔了半生遥遥,相对只有垂泪。末了还是皇帝先笑了:“莹玉,能找到你,知道你一家老小都平安,朕高兴极了。”
莹玉不谙宫中礼节,因被催着进宫,也没人教她,她便福了福道:“承陛下福荫,民妇一家当时逃出京城,到虞地躲了一段时日,后来旧虞归顺,我们就回了京郊住着。这些年看京城越来越好,便找回来看看,不想原来的屋舍毁了,却无人占了地基去,便重新修建屋舍,打算一直住下去了。”
寥寥几句话,已是一个人的半生,如何不叫人唏嘘感叹。
况映鼻中一酸,柔声道:“莹玉,你是知道的,少年之时,朕对你便有情。如今朕已是天子,天意不知,让朕已有了皇后。但如你愿意,大周的贵妃的宝座一直等着你。”
练莹玉望着眼前九龙华服的天子,和记忆里淳朴高大的少年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他是稳重的皇帝,自己是他人妇。那些年少美好的时光,再美好,也抵不过一日三餐,儿女绕膝。
莹玉目光温和若清波,平静无一丝波澜,“民妇已为人妻多年,夫君待民妇很好。”她欠身,“回禀皇上,民妇已有两子两女,家中虽不富裕,然而能安享天伦之乐,民妇很满足。”
况映心中愀然,依旧温和道:“莹玉,朕可以赐你夫君爵位,让他娶名门女子为妻,使你的儿女生长于富贵,你不要担心。”
莹玉温婉一笑,她长年操持家务,又经离乱,年逾四十的女子一望之比实际年龄更老了许多,满面风霜沧桑之色。然而此刻她温婉一笑,驱散了多年风霜侵蚀之色,仿佛依旧还是当日与况映青梅竹马的垂髫少女,灵动如花。“陛下是明君”,她盈盈拜倒,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英明天子。民妇一家不需荣华,只需平安。而民妇的夫君若要富贵,亦可自己争取,不可易妻而得,所以民妇不敢以一己之身毁陛下圣誉。”
况映心下不忍,忙亲手搀起她道:“你与朕是故交,何必如此?”他停一停,“莹玉,朕从十六岁时就喜欢你,盼望娶你为妻。”
莹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天下之主,心中亦是感触万千,他的神情是如此中肯而坦率,身为女子,她不是不感动的。然而,他已不是从前的邻家少年了。莹玉退开一步,缓缓道:“陛下,您喜欢的是从前十五妙龄的练莹玉,而非您眼前如今满面风霜的练莹玉,您一心一意愿迎民妇为贵妃,民妇很感激。可是民妇也明白,陛下只为了却当年心愿而已。皇上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只缺当年心愿未能得偿。所以,陛下,您爱慕的只是您心目中的当年美丽的莹玉,而不是眼前饱经风霜之人。”她平静地看着况映,“民妇不敢冒犯陛下,可是陛下,纵然有万千富贵荣华,民妇只愿成为民妇夫君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民妇与夫君心中唯有彼此一个,而陛下有后宫三千佳丽如云,民妇做不来贵妃也不愿做贵妃。”
况映愧疚道:“你是怨朕遇到你晚了,否则皇后之位本该是你的。”
“陛下不要说这样的话。民妇在民间听闻明敬皇后温良淑德,是有名的贤后,有她与陛下同心同德,是陛下的福气。至于后来明敬皇后仙逝……陛下身边总是会有很好的人陪伴您的。”
她一气说完,不免有些喘息。然而那样平静而稳妥的神气,依稀是当年站在窗下刺槐树下的玲珑少女,觑着况映温柔劝告道:“男儿大丈夫自该成就一番功业,怎能一味垂首哭泣!”
若非他的话,恐怕也没有今日的天子况映吧。
两人默然相对,往事的流逝往往叫人失去言语。良久,况映哑声道:“莹玉,若朕不是天子,你会否嫁与朕?”
会么?莹玉自己也不晓得。然而,她不会允许自己给眼前人一丝绮念,免得日后多生事端,她笑,“陛下,民妇多年前就视您为知己,既为知己,如兄如友,一辈子都是如此。因而,如今民妇心中唯有夫君一人,有如斯恩爱,身为知己,陛下应为民妇高兴。”
况映闻言一怔,不禁怅然若失,爱慕多年的女子,难道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多情么?然而旋即微微释然,朗声笑道:“是。莹玉,朕与你是一辈子的知己。既为知己,方才的话,你不要记在心上。”
莹玉粲然笑道:“这个自然。陛下也会有喝醉的时候,否则怎说让我带些宫中好酒回去呢。”
况映道:“既为知己,朕怎忍心看你一家漂泊困苦,从此之后,朕会好好安排你一家的生活,或者封你为诰命夫人,总叫你衣食无虞。”
莹玉微微摇头,明眸如星,“陛下若如此,民妇与夫君难免忧虑,许民妇一家自在才是最好不过。”
况映不觉蹙眉,担忧道:“莹玉,你连这些事都不让朕为你做么?”
莹玉的声音轻而坚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民妇闻得天下好山好水甚多,想在有生之年多去看看,还望陛下成全这番心意。”
况映不觉有戚戚之色:“好好,你生性疏朗,情愿去山长水阔处,自然不愿被拘在宫墙之内,朕自然成全你。今日见了一面,彼此都好,朕也心安。从此四海五内,便是这京城之中朕多了一个知己,也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