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的頭一回侍寢,是在入宮半年後的春天。似乎聖尊後也慢慢接受了李老夫人對這個前兒媳的品評,且諴妃喪女,有段時日不能侍寢。聖尊後命司寢局安排了兩個妥當人來,一是吩咐了新制蘇婉儀的挑花頭牌,這是供皇帝遴選侍寢的嬪御所用的。二是這乃辛沅入宮頭一回侍寢,按謝尚儀的說法是蘇氏已經禮儀全熟,可以侍奉皇帝了。
這次侍寢是在綠綺閣而非恆甯殿,雖然侍寢是既可去皇帝寢宮,也可在嬪妃閣中。但趁着這個機會,尚宮們命人悄悄搜羅了一遍,連針線剪子都收走了,再無其他危險之物。
辛沅知道今夜皇帝要到自己閣中侍寢,有些意外:“不是去恆甯殿麼?”
何緩滿臉堆笑道:“陛下說了,喜歡您這兒清雅脫俗。”
辛沅冷清清道:“那就隨陛下的意。只一條,別爲了次侍寢就花紅柳綠的妝扮我的閣子,我不喜歡那樣。”
既然入宮,遲早就有侍寢的一天,就像春天的花會開,秋天的葉會落,夏日雷鳴,冬日浩雪,避不過的。
辛沅是早想明白了,可入宮半年有餘,真到了這一天,難免還有些人浮氣躁,心意不平。
何緩諾諾,知道這位位居末流的蘇婉儀平日裏溫柔好說話,不像薛九泠一般渾身是刺,可要厲害起來,是連生了皇子的麗妃還有皇後都不怕的,因而只能隨她的性子去。好在況映也不喜歡那樣的妝點,於是尚寢局只換了極淡雅的鳳仙粉蝴蝶雙飛百合叢簇的錦被,鳶色百子百福的帳簾。錦被也罷了,辛沅看到那百子百福紋樣就頭疼,連忙道:“睡到半夜一睜眼,頭頂滿是手舞足蹈的小人兒,嚇唬人呢,快換了!”
何緩使個眼色,尚寢局的宮人忙換了同色瓜瓞綿綿蜂蝶圖樣的帳子來。
辛沅坐在靠窗的紫檀座椅上,看她們忙碌,越發覺得煩心:“別以爲弄些多子多福的圖樣來就是討吉利了。陛下是刀口舔血奪下江山的人,不喜歡這些。我只告訴你們,顏色清淡,花樣不俗就行了。”她指着新擺設的幾件天青色瓷器,點點頭道,“這個就好,只別去插什麼紅的粉的花,亂了顏色。”
何緩覷着辛沅的臉色道:“宮裏有新開的金牡丹和雪牡丹,都是老大一朵,花瓣跟瀑布一樣流下來,好看極了,就怕娘子忌諱白色,所以不敢供來。”
“既然忌諱雪牡丹,就用金牡丹插瓶吧。”何緩忙答應了一聲,示意跟着的小黃門立即去辦。
辛沅指着架子上道:“那兒有個白瓷瓶,卵白瑩潤,空擱着可惜了。要有半開的綠牡丹,折兩枝進來,倒也不俗。”
何緩忙道:“有有。”他奉承着道,“這是定窯的白瓷,胎薄輕巧,質地細潔,釉面滋潤,純白色中泛着淡淡的青色,這個時節與綠牡丹最相宜。”說着就吩咐人去剪上好的綠牡丹來,務必要半開未開的。
辛沅看着她們換下了自己的水墨山水帳子,想着自己寢閣平日就布置的簡單,有幾樣珍品也都是況映挑了送來的,也就罷了。她坐在那裏,一雙眼睛盈波透亮,只是眉宇間帶着幾份倦意,看她們進進出出忙碌布置。
夜來要侍寢,辛沅還沒特意妝扮過,一頭青絲用一根鎏金寶相簪子很隨意的綰了個蓬松的髻兒,身上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若草色繡銀線旋襖,在天光裏偶見銀亮的芒輝一閃,細瞧去又隱了。她在底下系一條月白色長裙,只零星繡了幾朵星星似的迎春花,只在花蕊處綴了一粒米珠。
何緩忙奉承道:“尚服局送了許多寢衣和日常衣裳來,娘子可要去看看?”
辛沅懶懶挑眉:“尚服局挑的,必是好的。只不過寢衣麼,穿不上一刻鍾就脫了,無非輕紗薄籠,沒什麼好看的。”
何緩張口結舌,想起這位蘇婉儀還不算牙尖嘴利的。當日薛瑾嬪侍寢,一聽寢衣就不耐煩了,呵斥道:“穿了就要脫的,費什麼勞什子勁兒,不穿也就算了。我倒不信了,我穿上寢衣還會比不穿好看。”如此言語肆野,把莊司寢的一張老臉都羞得通紅。
左右,那夜薛瑾嬪在恆甯殿的寢宮只呆了半個時辰,就被一頂紅錦小嬌抬回了涼月閣。之後,再也不見得況映對她有更多親近之舉。
辛沅百無聊賴,託着腮微微沉吟:“瑾嬪侍寢都是在恆甯殿寢宮?”
何緩陪笑道:“慣例是如此,除非陛下有興致,去哪位娘子閣中歇息。”
因有何緩盯着,尚宮局派來的宮人們都是極出挑的,手腳都格外利索,待到天色擦黑時,香湯沐浴,只用蘭花和薔薇花瓣熬煮的花水洗頭沐浴,帶着天然芳香。夙芳也早叮囑過了,除了插瓶用應時的牡丹花,不許另用燻香,便是要掛香囊,裏頭也得是曬幹的不但花瓣兒,甜美中自帶一絲清雅氣。免得香味兒多了,彼此相衝。辛沅不覺暗暗嘆息,想起舊日蜀宮的時光,任贊愛用香,整個後宮就像是泡在香粉香水香藥裏,聞着都不真切了。
辛沅沐浴起身,夙芳領着小宮人給她用厚厚的白巾子裹身吸盡水分,再用牛角篦子慢慢梳通頭發,靠近暖爐子烘幹。辛沅在蜀宮承幸的次數不算多也不算少,總算是過來人。她想了想,況映人到中年,不是任贊那樣年少輕薄的人,加上春夜深涼,索性揀了一條天青色厚緞寢衣,毫無媚惑可言。頭發松松地攏在腦後,鎏金寶相簪子過於閃亮了些,便順手揀起一枚白玉鏤竹葉長簪將長發一把挽起,才施施然往寢閣裏等況映過來。
何緩是見慣世面的,宮裏後妃雖然不多,但哪個侍寢時不是爭奇鬥豔,力求吸引皇帝注意。那寢衣都是半透不透,香肩半露,恨不得透出萬種風情,哪裏像這個蘇婉儀一樣,那厚緞子裹得嚴嚴實實。偏她還不以爲意:“下次在侍寢怕是夏天了,得讓尚服局爲我制幾件絲緞的寢衣,別用薄紗的,涼着了我。”
何緩只好陪笑道:“上川京夏天也熱,等上了冰供,到時您不會嫌熱的。”
況映來得很早,並沒讓她久候。
平日裏二人有說有笑,話是極多的。今日陡然要睡在一塊兒,不知怎地,彼此話也少了些。
幸好天黑的早,兩人各自執了一卷書看了會兒,便也倦了。
宮人們都很乖覺,老早隨着夙芳退了下去,由着兩人獨處。辛沅起身取過銀剪子剪掉燒得烏黑卷曲的燭芯,用銅剔子剔掉了燭淚,看看時辰差不多,便服侍況映喝了一碗金橘飲子,自去更換寢衣。
二人上了樓,在牀榻上一並躺下,也許是因爲不習慣,況映離她有點遠,中間隔着一道空隙,細覺着簡直是森森地透着風。辛沅滿心裏嘀咕:什麼閣子,說了冬暖夏涼,怎麼春日裏就那麼涼?幸好,況映也感受到了這種被窩裏冒出來的涼意,便翻了個身,隱隱約約貼着她的身子。
她怔了怔,男人和男人的身子,原來是不一樣的。任贊的身軀是那樣羸弱脆薄,一用力就能折斷似的,一入冬他比女人還怕冷,必須得用虎皮褥子,燻制得去了羶味,躺在上頭他還嫌虎毛扎身,最後不得已換了紫貂毛,可無論怎麼去味,那紫貂毛雖然柔軟,但底子裏總有股騷氣,使她睡不安安穩。而況映的身體,渾身散發着熱氣,一個盛年男子旺盛不衰的熱氣。
辛沅不自覺地貼了貼近,況映在身後笑了出來:“穿這樣的厚緞寢衣,朕被涼得嚇了一跳。”
“啊?”辛沅這才想起來,緞子制作的衣服暖和,但緞面觸手生涼,碰着了是不好受。
二人才這麼一應一答,況映已將她的厚緞寢衣脫了下來,展臂擁住了她,呢喃道:“你只盡顧着自己。”辛沅是過來人,猜得到這種呢喃之後會是什麼,她索性站起身來,去換了一件半舊的絲綿寢衣,重又躺下。況映復又抱住她,輕輕在她而後道:“這樣甚好,朕也有幾件棉布寢衣,穿得軟和了,比什麼名貴衣料都舒坦。”
辛沅睜大了眼睛聽着他說完話,望着蜂蝶亂舞的頂帳就發煩,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出聲。況映就這樣抱着她睡着了,睡着了。
那也好。看來自己是一個適合催人入眠的神具。羅帳輕垂,只能看見帳內一個隱隱五蝠展翅的香囊,裏頭牡丹花的幹香隱隱約約傳來微澀的清氣,她怔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也睡着了。
醒來還是這個姿勢,辛沅被況映緊緊抱了一夜,她依稀記得自己半夜睡得熱,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可她掙開一點,他就跟過來一點,將她逼到了牀角落裏。沒得法子,牀上多了個男人,還這樣睡了一夜,辛沅只覺得腰酸背痛。一個寬肩蜂腰的大男人,擁着女人也得有點數,拿她當什麼呢。
外頭的晨光照進來,春天的初陽有種明和的柔光。
況映自然醒了,服侍的人沒聽見動靜,自然不敢進來。辛沅從他的懷裏鑽出來,況映關切道:“怎麼?昨夜睡的不好?”
辛沅倒也坦誠:“突然牀上多了個人,是有些不慣。”
況映道:“朕召人侍寢的時候也不多,有時半夜就送她們回去了。”
辛沅拿被子掖了掖,道:“我雖然人微言輕,可是經歷的事不算少。我向陛下坦言一句,我想活得愜意些,不願再受任何人擺布了。”
況映眼中盡是愛憐與懂得:“你既然誠懇對朕說,朕自然允你。就如昨夜,你有一絲絲不情願,朕就不會勉強你。”
辛沅面上一紅:“陛下這話若傳出去,不知道我是犯了什麼大罪呢。”
況映溫和道:“朕會告訴尚寢局,就是尋常侍寢,累了在你這兒睡下了,睡得安穩。”
辛沅不覺嗔道:“陛下這話的意思,是往後睡不安穩,便要屈尊到我閣中來睡。”
況映得意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真是個妙慧人兒,猜準了朕的心思。”
辛沅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陛下的恆甯殿,皇後的柔甯殿,哪處不是高牀軟枕,比委屈在妾這個閣子裏好多了。”
況映語意溫柔:“你可知道?當年想定了要你進宮,這綠綺閣是朕在空餘的閣子裏一個一個相看過後才定下來給你的。在北地有個有江南意趣的院落,有個清新雅致的閣子,閣外四時花木不斷,既有花香盈盈,又隔絕閒人,得個清靜。不是個安枕的好地方麼?”
二人言語間,天光已經大亮。
況映披衣坐起身來,擊掌兩下,辛沅也跟着起身。何緩帶着宮人魚貫而入,服侍了況映浣洗。時辰尚早,辛沅替況映更了朝服,用一把犀牛角梳梳通了頭發,慢慢以導引之術爲況映按摩穴位。如此一刻鍾後,才梳好了發髻。況映對着鏡子看她手指翻飛,微笑道:“人人都說你梳的發髻好,沒想到還會導引之術,果然名不虛傳。”
辛沅不覺好笑:“梳個男子的發髻,有什麼難的,會導引之術的人也多,陛下別沒話找話地誇人。”
況映好脾氣地道:“什麼沒話找話,我們倆很有話說。朕覺得你和朕的梳頭娘子導引之術不相上下,假以時日,定能超過她。”
辛沅莞爾一笑:“所以陛下想好了要妾去做梳頭娘子了?”
況映看着鏡子裏辛沅的笑靨,心中不覺溫柔:“那……只爲朕一個人,兼做梳頭娘子,總是可以的吧。”
二人說笑着,辛沅用白玉龍首簪子爲他簪好發髻,何緩已經端了一個食盤來,上頭一把銀壺一碟點心。銀壺裏是橘紅色的濃稠湯汁,何緩倒出濃濃一碗來,況映又親手倒了一碗遞給辛沅。
辛沅不認得這個,不覺面上帶了好奇。
況映見她神色,便解釋道:“這是沙漠邊境所種的沙棘果榨取的汁水。朕行伍出身,不喜歡喫燕窩參湯那些東西,這沙棘汁看着尋常,但對調和脾胃,增強體力是極有用的。你從蜀地過來,難免水土不服,腸胃不適,往後每日晨起跟着朕每日喝一碗這個,再喝燕窩什麼的進補。”況映一飲而盡道,“這沙棘汁味道略有些酸,朕素日喝的都是沒有加糖的,你若喝不慣,自己再加糖,好不好?”
辛沅見他語氣溫恬,與平時大不相同,不覺面上微微一紅,轉過臉去喝了一口沙棘汁,才道:“妾也不喜歡喝太甜的,這樣就很好。”
送來的點心是一道熱冬果和一道沙棘糕。沙棘糕簡單,不過是拿沙棘汁和面做的。熱冬果辛沅倒是許久沒見了。細細想起來,還是在瓊王府的時候,秋冬時怕壞了嗓子,便常喫梨。西北所產的梨子皮薄多汁,香脆甜爽。若有人感了風寒,傷肺理,結痰氣,咳嗽不止,喫梨有止咳散寒的效用。當然她們這樣的人病了,是看不起醫者的。還是蛛月阿娘教她們,想要咳嗽好的快,就將西北梨用火文蒸熟後慢熬,使梨肉入口即化,做成的湯水甜食,就叫熱冬果。
沒想到隔了這許多年,竟然在周宮裏看見皇帝早起喫這個。況映見她對着那熱冬果出神,便道:“上川京地氣春日幹燥,熱冬果乃下火潤肺之佳品,便是偶爾嗓子不舒服,喫一個就好了。母後年邁,容易積痰哮喘,喫了熱冬果便覺得好受許多。朕在軍中時每日喫三個,回到宮裏也是每日早上連湯帶水喫一個,再用一塊沙棘糕墊墊肚子,等見完大臣再用早膳。”
辛沅久在蜀宮,蜀宮上位們的脾氣,物非貴重難得不用。這沙棘樹雖離蜀國不遠,但宮中人嫌棄它生於沙漠,邊民所食,覺得此物低賤,國人幾乎不食,所以她也不甚了解。午後無事,辛沅便召來御醫問了沙棘的好處,才知沙棘入藥已經千年,但因多長於荒漠,除了沿住荒漠一帶的百姓,其餘知曉的人極少。
御醫聽辛沅問的仔細,又細細道:“其實沙棘根、莖、葉、花、果、籽,均可入藥,可解乏補勞。女子久服沙棘汁,少曬陽光,則很快見膚色勝雪。”
辛沅驟然想起況映更衣時,上身裸露,果真膚色頗比那些天天行軍打仗風餐露宿的兵士白淨些,他上臂上雖有一道深可見骨的疤痕,但他身邊醫者手藝精湛,雖然留下了疤痕,但樣子不猙獰,也不是猩紅的顏色,聽說就是長年服食沙棘的功效。
辛沅面上一紅,只怪自己胡思亂想,便問:“這沙棘長於荒漠,怕不好得吧?”
御醫慨嘆道:“娘子有所不知,別的樹種在荒漠容易枯死,荒漠越廣,離國境線越近,北方烏斯漠族民養得牛羊沒了水草豐茂之地,就會來搶大周的糧草,鬧得邊地不寧。所以自陛下爲皇太弟以來,一直派人沿着荒漠廣植沙棘,教當地人怎麼用沙棘做喫食,像果酒、果醬、果脯,還有沙棘糕,填飽肚子要緊啊。如今長成的大片沙棘林可防風固沙,等將來沙棘樹種的更多了,荒漠成綠洲。除了濟世救人,這真是莫大的功德!”
辛沅心中觸動,開國之君當目光長遠,降服不順服的部族,不光是靠打,更要滿足他們活下去必須的條件,教會他們怎麼自力更生,才能世代繁衍,安寧度日。
難怪周朝能那麼快就強大如斯,一統天下,也非得有如此明君而已。
到了快黃昏時,夙芳進來道:“娘子忙什麼呢?等會兒就到晚膳的時候了,也該歇一歇。”
這一日也是虛忙,都不知做了什麼事,真真是虛度光陰。辛沅道:“我正忙着,晚膳遲些再用。”
夙芳答應着去外頭告訴了何能一聲,又進來道:“神神祕祕的,連婢子也不告訴。只教婢子去尚宮局拿沙棘油來。”
辛沅用襻膊束了衣袖,又系上腰裙,道:“甜杏仁和葡萄籽磨成的油我這裏有,唯獨沒見過沙棘油,才要特特地去你去拿。”她近身一看,辛沅已在混合的三種油裏兌了山泉水化的鹼粉,攪拌均勻,正往裏頭加磨細了的沙棘粉,沙棘花蜜和沙棘汁,夙芳接過辛沅手裏攪拌的一雙細銀棍,攪拌至濃稠凝住,灌在瓷模子裏蓋上紗布放晾陰幹。這樣過了七日,辛沅揭開上頭的紗布一看,沙棘胰子已經得了,也頗歡喜。
夙芳道:“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從前在蜀宮,娘子做的什麼花兒粉兒的胰子不比這個繁瑣,就這沙棘罕見罷了。”
辛沅道:“宮中所喜,民間必定風靡。陛下喜歡沙棘,百姓們知道,尤其是住在沙地黃土的邊民,就會積極種沙棘樹。城鎮的百姓也會學着宮裏的飲食,去和邊民購買沙棘果。我雖不懂如何防風治沙,但也知道樹種多了,沙暴變少了,沙棘賣出了高價,邊地的百姓也不用過得那麼苦,不會挨餓受凍。所以在陛下心裏,沙棘乃爲民致福之物,他喝的是沙棘汁,喫的是沙棘糕,再用一塊沙棘胰子,就齊全了”
夙芳伶俐地接口道:“那陛下就成了一株沙棘樹,也不用種什麼沙地裏,只消種在娘子牀頭,那就成雙成對了。”
辛沅心裏有些羞,但被夙芳說破了,也不覺好笑起來:“你越發瘋了,說話沒個忌諱。”
夙芳還口道:“婢子瘋什麼?是陛下自己成日進出綠綺閣,可不是要長成綠綺閣的一棵樹了。”
因着那夜侍寢後,況映幾乎每日都要來的,哪怕是初一十五該歇在皇後宮裏的日子,也要來用一頓午膳才罷。辛沅平日總要伴駕,恰好這幾日況映劄子多,過來晚了怕她等着一起用膳,餓傷了胃,又怕晚間過來吵着她歇息,便歇在了恆甯殿,白日裏都是璹貴嬪和辛沅幫着在旁整理文書。辛沅便把自己小廚房的晚膳送去了恆甯殿,和皇帝、璹貴嬪的份例菜放在一起,三個人一同喫。
這日辛沅難得有閒,左右看着剛做成的沙棘胰子不順眼,便取來刨子,將胰子刨成花屑,放在石臼中搗碎成泥,這樣反復七次做成的胰子,沐浴洗手時更易清潔,也能潤澤肌膚。
夙芳見了便笑:“人家諸葛亮是七擒七放孟獲,您是七削七碾胰子。”
辛沅慢悠悠道:“什麼叫慢工出細活,這塊胰子是用山泉水做底,不似以往用各種花水,爲的就是留住沙棘花那種極淡的香氣,這樣男子也適宜用。且男子不比女子,沐浴洗手後都不用香膏,所以這胰子質地越細,便越滋潤。”
夙芳笑着嘆道:“這也是的,誰叫我們陛下是戎馬倥傯之人,手上難免老繭刮傷。如今就算做了太平天子,手也是粗糙些,既然這沙棘花胰子用着滋潤,那陛下牽着誰的手,便是誰受用了。”
辛沅面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夙芳,我是不能再留你了。女大不中留,想必你也該婚配了,否則怎麼成日想着這些心思。”
夙芳笑吟吟的:“婢子是見多了娘子和陛下相處,否則誰能想到這個。至於婚配,婢子是蜀人,不想嫁給周人,風俗不同,不好相處。也不願嫁給京中的蜀人,何必兩人都成了異類。婢子伴着娘子,樂子甚多,哪裏也不去。阿彌陀佛,最好這輩子別叫婢子嫁人生養,婢子也好逃脫這做女子的苦楚。”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山河換新主。
辛沅想起自己當年在瓊王府,以爲亂世裏爲人棋子,斷然沒有前程了,何必再生下一個孩子來這濁世裏受苦,又被人搓磨。那碗斷了子嗣的寒藥當時她是喝得很決絕。在蜀宮隨王伴駕的那些日子裏,她也從沒後悔過。蜀宮裏只有儀蘅的一個孩子,唯一中宮嫡出的孩子,是衆人的掌上珍寶,這樣多好,何必多一個孩子來分享他獨寵的時光。雖然她也知道,儀蘅是願意她有孩子的。
可誰知道日子會這般天翻地覆,如今和況映朝夕相對,她倒是生出了一絲喜愛孩兒的心思。不過況映的兒女多,成人的也有了,她便是不生養,也沒影響他們倆的相處和日漸生出的情分。只是從前況映是以爲她身子不濟,如今彼此相處多了,況映卻是疑心任贊身弱,耽誤了她生養的好年歲。
無論況映怎樣以爲也罷,辛沅心知自己這輩子大約是不能有孩子了。與其如此,不如在一日便盡一日的情分,兩個人盡心相處,何必非要扯上一個孩子。
把含了一絲後悔的事想通透了,便也沒什麼可怨的了。
況映讓她安心,哪怕尚未有魚水之歡,但相擁而眠,總教她覺得時日還長,兩人能安安穩穩地相知相樂下去。
這夜辛沅特意去了恆甯殿,況映本不喜歡宮人伺候沐浴,辛沅便遣開了人,親自爲他擦洗,順帶也奉上了新制的沙棘胰子試用。上川京比蜀地氣候幹燥一些,用了這塊胰子,果然滋潤光滑異常。況映便將辛沅所制的沙棘胰子留了四塊在恆甯殿,又教送了兩塊到慈甯宮給聖尊後試用。幸好辛沅有預備,各閣娘子一人一塊,都送去了。當然,薛九泠是頭一個用的,她用慣了天下的珍奇異品,最識得好貨,用完對辛沅道:“我在越地時天兒熱,沐浴完只用南洋的香水,從不用香膏潤體。到了這裏幹燥寒冷,肌膚起皮,不得不用你做的潤體膏,好歹比尚宮局送的輕薄柔潤。如今這胰子裏有沙棘油,用着格外滋潤,偶爾偷懶不用潤體膏,也沒那麼幹得難受了。”
再者辛沅便送了璹貴嬪和素黎貴嬪她們三人,璹貴嬪不在這些事上用心,只說了“好”,素黎貴嬪、蓁嬪和慎才人卻都喜歡得緊,還說一塊不夠用,要她費心再做些,比平時沐浴的胰子好用許多。
至於皇後宮中,和聖尊後那裏一樣是兩塊,只是況映去時見馮後依舊用藥皁洗手,那兩塊沙棘胰子竟未動過,連包胰子的香紙都未打開,不覺問道:“皇後是不喜歡沙棘的氣味麼?”
馮後解釋道:“臣妾身子不好,沐浴洗手用的都是御醫特制的藥皁,藥力可透肌膚,所以不便換別的。陛下也知道,臣妾自生養後,什麼鮮花胰子都不用了。”
馮後這麼說,況映也無可奈何。其實他心中明白,馮後若真心喜歡,沙棘胰子與藥皁交替使用,也是一樣的。可見馮後不是不喜歡這沙棘,便是不喜歡這做沙棘胰子的人。馮後如此還可搪塞,麗妃只用了一回,便十分嫌棄道:“什麼怪味道,本位只用五月開的最好的玫瑰花汁和芍藥皮、牡丹蕊做的胰子。這種沙地裏長的下賤東西,本位用不慣。”
豔紋忙勸道:“陛下寵愛娘子,若來閣中,見賞賜的胰子您不用,難免惹怒聖躬。”
麗妃嗤了一聲,不屑道:“這樣東西,你和香白都不用的。給底下小丫鬟使,陛下來時就擺上,說是本位用了,不就完了。”
豔紋連聲稱是“好主意”,便指了一個小丫頭專用這塊胰子。當然,此事封在藏樂閣,也無外人知道。
諴妃就會做人的多,拿到手用過了便取恆甯殿謝恩,只說做胰子的人又巧思,陛下又眷顧自己。
轉眼到了春暖,又是種植沙棘的時節,況映興致勃勃地告訴她,以前是無償分發給邊地百姓種植沙棘,費了國庫一大筆銀子,他們還懶懶地不願意,還是朝廷監工所種。如今數年了,百姓們賣沙棘果得利,日子也好過起來,喫得起雜糧和面粉做的饊飯和攪團。逢年過節還能喫上一頓白面。有了餘錢,邊地家家戶戶都爭相購買沙棘樹苗,朝廷不僅省了一大筆開銷,貧瘠朝天的黃土地也因綠植少了許多風沙。若是年年歲歲這樣下去,從前荒漠沙地都可變了綠林,牛羊繁殖,水草豐茂,那才是真正的國運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