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沅的头一回侍寝,是在入宫半年后的春天。似乎圣尊后也慢慢接受了李老夫人对这个前儿媳的品评,且諴妃丧女,有段时日不能侍寝。圣尊后命司寝局安排了两个妥当人来,一是吩咐了新制苏婉仪的挑花头牌,这是供皇帝遴选侍寝的嫔御所用的。二是这乃辛沅入宫头一回侍寝,按谢尚仪的说法是苏氏已经礼仪全熟,可以侍奉皇帝了。
这次侍寝是在绿绮阁而非恒甯殿,虽然侍寝是既可去皇帝寝宫,也可在嫔妃阁中。但趁着这个机会,尚宫们命人悄悄搜罗了一遍,连针线剪子都收走了,再无其他危险之物。
辛沅知道今夜皇帝要到自己阁中侍寝,有些意外:“不是去恒甯殿么?”
何缓满脸堆笑道:“陛下说了,喜欢您这儿清雅脱俗。”
辛沅冷清清道:“那就随陛下的意。只一条,别为了次侍寝就花红柳绿的妆扮我的阁子,我不喜欢那样。”
既然入宫,迟早就有侍寝的一天,就像春天的花会开,秋天的叶会落,夏日雷鸣,冬日浩雪,避不过的。
辛沅是早想明白了,可入宫半年有余,真到了这一天,难免还有些人浮气躁,心意不平。
何缓诺诺,知道这位位居末流的苏婉仪平日里温柔好说话,不像薛九泠一般浑身是刺,可要厉害起来,是连生了皇子的丽妃还有皇后都不怕的,因而只能随她的性子去。好在况映也不喜欢那样的妆点,于是尚寝局只换了极淡雅的凤仙粉蝴蝶双飞百合丛簇的锦被,鸢色百子百福的帐帘。锦被也罢了,辛沅看到那百子百福纹样就头疼,连忙道:“睡到半夜一睁眼,头顶满是手舞足蹈的小人儿,吓唬人呢,快换了!”
何缓使个眼色,尚寝局的宫人忙换了同色瓜瓞绵绵蜂蝶图样的帐子来。
辛沅坐在靠窗的紫檀座椅上,看她们忙碌,越发觉得烦心:“别以为弄些多子多福的图样来就是讨吉利了。陛下是刀口舔血夺下江山的人,不喜欢这些。我只告诉你们,颜色清淡,花样不俗就行了。”她指着新摆设的几件天青色瓷器,点点头道,“这个就好,只别去插什么红的粉的花,乱了颜色。”
何缓觑着辛沅的脸色道:“宫里有新开的金牡丹和雪牡丹,都是老大一朵,花瓣跟瀑布一样流下来,好看极了,就怕娘子忌讳白色,所以不敢供来。”
“既然忌讳雪牡丹,就用金牡丹插瓶吧。”何缓忙答应了一声,示意跟着的小黄门立即去办。
辛沅指着架子上道:“那儿有个白瓷瓶,卵白莹润,空搁着可惜了。要有半开的绿牡丹,折两枝进来,倒也不俗。”
何缓忙道:“有有。”他奉承着道,“这是定窑的白瓷,胎薄轻巧,质地细洁,釉面滋润,纯白色中泛着淡淡的青色,这个时节与绿牡丹最相宜。”说着就吩咐人去剪上好的绿牡丹来,务必要半开未开的。
辛沅看着她们换下了自己的水墨山水帐子,想着自己寝阁平日就布置的简单,有几样珍品也都是况映挑了送来的,也就罢了。她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盈波透亮,只是眉宇间带着几份倦意,看她们进进出出忙碌布置。
夜来要侍寝,辛沅还没特意妆扮过,一头青丝用一根鎏金宝相簪子很随意的绾了个蓬松的髻儿,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若草色绣银线旋袄,在天光里偶见银亮的芒辉一闪,细瞧去又隐了。她在底下系一条月白色长裙,只零星绣了几朵星星似的迎春花,只在花蕊处缀了一粒米珠。
何缓忙奉承道:“尚服局送了许多寝衣和日常衣裳来,娘子可要去看看?”
辛沅懒懒挑眉:“尚服局挑的,必是好的。只不过寝衣么,穿不上一刻钟就脱了,无非轻纱薄笼,没什么好看的。”
何缓张口结舌,想起这位苏婉仪还不算牙尖嘴利的。当日薛瑾嫔侍寝,一听寝衣就不耐烦了,呵斥道:“穿了就要脱的,费什么劳什子劲儿,不穿也就算了。我倒不信了,我穿上寝衣还会比不穿好看。”如此言语肆野,把庄司寝的一张老脸都羞得通红。
左右,那夜薛瑾嫔在恒甯殿的寝宫只呆了半个时辰,就被一顶红锦小娇抬回了凉月阁。之后,再也不见得况映对她有更多亲近之举。
辛沅百无聊赖,托着腮微微沉吟:“瑾嫔侍寝都是在恒甯殿寝宫?”
何缓陪笑道:“惯例是如此,除非陛下有兴致,去哪位娘子阁中歇息。”
因有何缓盯着,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都是极出挑的,手脚都格外利索,待到天色擦黑时,香汤沐浴,只用兰花和蔷薇花瓣熬煮的花水洗头沐浴,带着天然芳香。夙芳也早叮嘱过了,除了插瓶用应时的牡丹花,不许另用熏香,便是要挂香囊,里头也得是晒干的不但花瓣儿,甜美中自带一丝清雅气。免得香味儿多了,彼此相冲。辛沅不觉暗暗叹息,想起旧日蜀宫的时光,任赞爱用香,整个后宫就像是泡在香粉香水香药里,闻着都不真切了。
辛沅沐浴起身,夙芳领着小宫人给她用厚厚的白巾子裹身吸尽水分,再用牛角篦子慢慢梳通头发,靠近暖炉子烘干。辛沅在蜀宫承幸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总算是过来人。她想了想,况映人到中年,不是任赞那样年少轻薄的人,加上春夜深凉,索性拣了一条天青色厚缎寝衣,毫无媚惑可言。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鎏金宝相簪子过于闪亮了些,便顺手拣起一枚白玉镂竹叶长簪将长发一把挽起,才施施然往寝阁里等况映过来。
何缓是见惯世面的,宫里后妃虽然不多,但哪个侍寝时不是争奇斗艳,力求吸引皇帝注意。那寝衣都是半透不透,香肩半露,恨不得透出万种风情,哪里像这个苏婉仪一样,那厚缎子裹得严严实实。偏她还不以为意:“下次在侍寝怕是夏天了,得让尚服局为我制几件丝缎的寝衣,别用薄纱的,凉着了我。”
何缓只好陪笑道:“上川京夏天也热,等上了冰供,到时您不会嫌热的。”
况映来得很早,并没让她久候。
平日里二人有说有笑,话是极多的。今日陡然要睡在一块儿,不知怎地,彼此话也少了些。
幸好天黑的早,两人各自执了一卷书看了会儿,便也倦了。
宫人们都很乖觉,老早随着夙芳退了下去,由着两人独处。辛沅起身取过银剪子剪掉烧得乌黑卷曲的烛芯,用铜剔子剔掉了烛泪,看看时辰差不多,便服侍况映喝了一碗金橘饮子,自去更换寝衣。
二人上了楼,在床榻上一并躺下,也许是因为不习惯,况映离她有点远,中间隔着一道空隙,细觉着简直是森森地透着风。辛沅满心里嘀咕:什么阁子,说了冬暖夏凉,怎么春日里就那么凉?幸好,况映也感受到了这种被窝里冒出来的凉意,便翻了个身,隐隐约约贴着她的身子。
她怔了怔,男人和男人的身子,原来是不一样的。任赞的身躯是那样羸弱脆薄,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一入冬他比女人还怕冷,必须得用虎皮褥子,熏制得去了膻味,躺在上头他还嫌虎毛扎身,最后不得已换了紫貂毛,可无论怎么去味,那紫貂毛虽然柔软,但底子里总有股骚气,使她睡不安安稳。而况映的身体,浑身散发着热气,一个盛年男子旺盛不衰的热气。
辛沅不自觉地贴了贴近,况映在身后笑了出来:“穿这样的厚缎寝衣,朕被凉得吓了一跳。”
“啊?”辛沅这才想起来,缎子制作的衣服暖和,但缎面触手生凉,碰着了是不好受。
二人才这么一应一答,况映已将她的厚缎寝衣脱了下来,展臂拥住了她,呢喃道:“你只尽顾着自己。”辛沅是过来人,猜得到这种呢喃之后会是什么,她索性站起身来,去换了一件半旧的丝绵寝衣,重又躺下。况映复又抱住她,轻轻在她而后道:“这样甚好,朕也有几件棉布寝衣,穿得软和了,比什么名贵衣料都舒坦。”
辛沅睁大了眼睛听着他说完话,望着蜂蝶乱舞的顶帐就发烦,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出声。况映就这样抱着她睡着了,睡着了。
那也好。看来自己是一个适合催人入眠的神具。罗帐轻垂,只能看见帐内一个隐隐五蝠展翅的香囊,里头牡丹花的干香隐隐约约传来微涩的清气,她怔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也睡着了。
醒来还是这个姿势,辛沅被况映紧紧抱了一夜,她依稀记得自己半夜睡得热,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她挣开一点,他就跟过来一点,将她逼到了床角落里。没得法子,床上多了个男人,还这样睡了一夜,辛沅只觉得腰酸背痛。一个宽肩蜂腰的大男人,拥着女人也得有点数,拿她当什么呢。
外头的晨光照进来,春天的初阳有种明和的柔光。
况映自然醒了,服侍的人没听见动静,自然不敢进来。辛沅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况映关切道:“怎么?昨夜睡的不好?”
辛沅倒也坦诚:“突然床上多了个人,是有些不惯。”
况映道:“朕召人侍寝的时候也不多,有时半夜就送她们回去了。”
辛沅拿被子掖了掖,道:“我虽然人微言轻,可是经历的事不算少。我向陛下坦言一句,我想活得惬意些,不愿再受任何人摆布了。”
况映眼中尽是爱怜与懂得:“你既然诚恳对朕说,朕自然允你。就如昨夜,你有一丝丝不情愿,朕就不会勉强你。”
辛沅面上一红:“陛下这话若传出去,不知道我是犯了什么大罪呢。”
况映温和道:“朕会告诉尚寝局,就是寻常侍寝,累了在你这儿睡下了,睡得安稳。”
辛沅不觉嗔道:“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往后睡不安稳,便要屈尊到我阁中来睡。”
况映得意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真是个妙慧人儿,猜准了朕的心思。”
辛沅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陛下的恒甯殿,皇后的柔甯殿,哪处不是高床软枕,比委屈在妾这个阁子里好多了。”
况映语意温柔:“你可知道?当年想定了要你进宫,这绿绮阁是朕在空余的阁子里一个一个相看过后才定下来给你的。在北地有个有江南意趣的院落,有个清新雅致的阁子,阁外四时花木不断,既有花香盈盈,又隔绝闲人,得个清静。不是个安枕的好地方么?”
二人言语间,天光已经大亮。
况映披衣坐起身来,击掌两下,辛沅也跟着起身。何缓带着宫人鱼贯而入,服侍了况映浣洗。时辰尚早,辛沅替况映更了朝服,用一把犀牛角梳梳通了头发,慢慢以导引之术为况映按摩穴位。如此一刻钟后,才梳好了发髻。况映对着镜子看她手指翻飞,微笑道:“人人都说你梳的发髻好,没想到还会导引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辛沅不觉好笑:“梳个男子的发髻,有什么难的,会导引之术的人也多,陛下别没话找话地夸人。”
况映好脾气地道:“什么没话找话,我们俩很有话说。朕觉得你和朕的梳头娘子导引之术不相上下,假以时日,定能超过她。”
辛沅莞尔一笑:“所以陛下想好了要妾去做梳头娘子了?”
况映看着镜子里辛沅的笑靥,心中不觉温柔:“那……只为朕一个人,兼做梳头娘子,总是可以的吧。”
二人说笑着,辛沅用白玉龙首簪子为他簪好发髻,何缓已经端了一个食盘来,上头一把银壶一碟点心。银壶里是橘红色的浓稠汤汁,何缓倒出浓浓一碗来,况映又亲手倒了一碗递给辛沅。
辛沅不认得这个,不觉面上带了好奇。
况映见她神色,便解释道:“这是沙漠边境所种的沙棘果榨取的汁水。朕行伍出身,不喜欢吃燕窝参汤那些东西,这沙棘汁看着寻常,但对调和脾胃,增强体力是极有用的。你从蜀地过来,难免水土不服,肠胃不适,往后每日晨起跟着朕每日喝一碗这个,再喝燕窝什么的进补。”况映一饮而尽道,“这沙棘汁味道略有些酸,朕素日喝的都是没有加糖的,你若喝不惯,自己再加糖,好不好?”
辛沅见他语气温恬,与平时大不相同,不觉面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喝了一口沙棘汁,才道:“妾也不喜欢喝太甜的,这样就很好。”
送来的点心是一道热冬果和一道沙棘糕。沙棘糕简单,不过是拿沙棘汁和面做的。热冬果辛沅倒是许久没见了。细细想起来,还是在琼王府的时候,秋冬时怕坏了嗓子,便常吃梨。西北所产的梨子皮薄多汁,香脆甜爽。若有人感了风寒,伤肺理,结痰气,咳嗽不止,吃梨有止咳散寒的效用。当然她们这样的人病了,是看不起医者的。还是蛛月阿娘教她们,想要咳嗽好的快,就将西北梨用火文蒸熟后慢熬,使梨肉入口即化,做成的汤水甜食,就叫热冬果。
没想到隔了这许多年,竟然在周宫里看见皇帝早起吃这个。况映见她对着那热冬果出神,便道:“上川京地气春日干燥,热冬果乃下火润肺之佳品,便是偶尔嗓子不舒服,吃一个就好了。母后年迈,容易积痰哮喘,吃了热冬果便觉得好受许多。朕在军中时每日吃三个,回到宫里也是每日早上连汤带水吃一个,再用一块沙棘糕垫垫肚子,等见完大臣再用早膳。”
辛沅久在蜀宫,蜀宫上位们的脾气,物非贵重难得不用。这沙棘树虽离蜀国不远,但宫中人嫌弃它生于沙漠,边民所食,觉得此物低贱,国人几乎不食,所以她也不甚了解。午后无事,辛沅便召来御医问了沙棘的好处,才知沙棘入药已经千年,但因多长于荒漠,除了沿住荒漠一带的百姓,其余知晓的人极少。
御医听辛沅问的仔细,又细细道:“其实沙棘根、茎、叶、花、果、籽,均可入药,可解乏补劳。女子久服沙棘汁,少晒阳光,则很快见肤色胜雪。”
辛沅骤然想起况映更衣时,上身裸露,果真肤色颇比那些天天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兵士白净些,他上臂上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但他身边医者手艺精湛,虽然留下了疤痕,但样子不狰狞,也不是猩红的颜色,听说就是长年服食沙棘的功效。
辛沅面上一红,只怪自己胡思乱想,便问:“这沙棘长于荒漠,怕不好得吧?”
御医慨叹道:“娘子有所不知,别的树种在荒漠容易枯死,荒漠越广,离国境线越近,北方乌斯漠族民养得牛羊没了水草丰茂之地,就会来抢大周的粮草,闹得边地不宁。所以自陛下为皇太弟以来,一直派人沿着荒漠广植沙棘,教当地人怎么用沙棘做吃食,像果酒、果酱、果脯,还有沙棘糕,填饱肚子要紧啊。如今长成的大片沙棘林可防风固沙,等将来沙棘树种的更多了,荒漠成绿洲。除了济世救人,这真是莫大的功德!”
辛沅心中触动,开国之君当目光长远,降服不顺服的部族,不光是靠打,更要满足他们活下去必须的条件,教会他们怎么自力更生,才能世代繁衍,安宁度日。
难怪周朝能那么快就强大如斯,一统天下,也非得有如此明君而已。
到了快黄昏时,夙芳进来道:“娘子忙什么呢?等会儿就到晚膳的时候了,也该歇一歇。”
这一日也是虚忙,都不知做了什么事,真真是虚度光阴。辛沅道:“我正忙着,晚膳迟些再用。”
夙芳答应着去外头告诉了何能一声,又进来道:“神神秘秘的,连婢子也不告诉。只教婢子去尚宫局拿沙棘油来。”
辛沅用襻膊束了衣袖,又系上腰裙,道:“甜杏仁和葡萄籽磨成的油我这里有,唯独没见过沙棘油,才要特特地去你去拿。”她近身一看,辛沅已在混合的三种油里兑了山泉水化的碱粉,搅拌均匀,正往里头加磨细了的沙棘粉,沙棘花蜜和沙棘汁,夙芳接过辛沅手里搅拌的一双细银棍,搅拌至浓稠凝住,灌在瓷模子里盖上纱布放晾阴干。这样过了七日,辛沅揭开上头的纱布一看,沙棘胰子已经得了,也颇欢喜。
夙芳道:“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从前在蜀宫,娘子做的什么花儿粉儿的胰子不比这个繁琐,就这沙棘罕见罢了。”
辛沅道:“宫中所喜,民间必定风靡。陛下喜欢沙棘,百姓们知道,尤其是住在沙地黄土的边民,就会积极种沙棘树。城镇的百姓也会学着宫里的饮食,去和边民购买沙棘果。我虽不懂如何防风治沙,但也知道树种多了,沙暴变少了,沙棘卖出了高价,边地的百姓也不用过得那么苦,不会挨饿受冻。所以在陛下心里,沙棘乃为民致福之物,他喝的是沙棘汁,吃的是沙棘糕,再用一块沙棘胰子,就齐全了”
夙芳伶俐地接口道:“那陛下就成了一株沙棘树,也不用种什么沙地里,只消种在娘子床头,那就成双成对了。”
辛沅心里有些羞,但被夙芳说破了,也不觉好笑起来:“你越发疯了,说话没个忌讳。”
夙芳还口道:“婢子疯什么?是陛下自己成日进出绿绮阁,可不是要长成绿绮阁的一棵树了。”
因着那夜侍寝后,况映几乎每日都要来的,哪怕是初一十五该歇在皇后宫里的日子,也要来用一顿午膳才罢。辛沅平日总要伴驾,恰好这几日况映劄子多,过来晚了怕她等着一起用膳,饿伤了胃,又怕晚间过来吵着她歇息,便歇在了恒甯殿,白日里都是璹贵嫔和辛沅帮着在旁整理文书。辛沅便把自己小厨房的晚膳送去了恒甯殿,和皇帝、璹贵嫔的份例菜放在一起,三个人一同吃。
这日辛沅难得有闲,左右看着刚做成的沙棘胰子不顺眼,便取来刨子,将胰子刨成花屑,放在石臼中捣碎成泥,这样反复七次做成的胰子,沐浴洗手时更易清洁,也能润泽肌肤。
夙芳见了便笑:“人家诸葛亮是七擒七放孟获,您是七削七碾胰子。”
辛沅慢悠悠道:“什么叫慢工出细活,这块胰子是用山泉水做底,不似以往用各种花水,为的就是留住沙棘花那种极淡的香气,这样男子也适宜用。且男子不比女子,沐浴洗手后都不用香膏,所以这胰子质地越细,便越滋润。”
夙芳笑着叹道:“这也是的,谁叫我们陛下是戎马倥偬之人,手上难免老茧刮伤。如今就算做了太平天子,手也是粗糙些,既然这沙棘花胰子用着滋润,那陛下牵着谁的手,便是谁受用了。”
辛沅面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夙芳,我是不能再留你了。女大不中留,想必你也该婚配了,否则怎么成日想着这些心思。”
夙芳笑吟吟的:“婢子是见多了娘子和陛下相处,否则谁能想到这个。至于婚配,婢子是蜀人,不想嫁给周人,风俗不同,不好相处。也不愿嫁给京中的蜀人,何必两人都成了异类。婢子伴着娘子,乐子甚多,哪里也不去。阿弥陀佛,最好这辈子别叫婢子嫁人生养,婢子也好逃脱这做女子的苦楚。”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换新主。
辛沅想起自己当年在琼王府,以为乱世里为人棋子,断然没有前程了,何必再生下一个孩子来这浊世里受苦,又被人搓磨。那碗断了子嗣的寒药当时她是喝得很决绝。在蜀宫随王伴驾的那些日子里,她也从没后悔过。蜀宫里只有仪蘅的一个孩子,唯一中宫嫡出的孩子,是众人的掌上珍宝,这样多好,何必多一个孩子来分享他独宠的时光。虽然她也知道,仪蘅是愿意她有孩子的。
可谁知道日子会这般天翻地覆,如今和况映朝夕相对,她倒是生出了一丝喜爱孩儿的心思。不过况映的儿女多,成人的也有了,她便是不生养,也没影响他们俩的相处和日渐生出的情分。只是从前况映是以为她身子不济,如今彼此相处多了,况映却是疑心任赞身弱,耽误了她生养的好年岁。
无论况映怎样以为也罢,辛沅心知自己这辈子大约是不能有孩子了。与其如此,不如在一日便尽一日的情分,两个人尽心相处,何必非要扯上一个孩子。
把含了一丝后悔的事想通透了,便也没什么可怨的了。
况映让她安心,哪怕尚未有鱼水之欢,但相拥而眠,总教她觉得时日还长,两人能安安稳稳地相知相乐下去。
这夜辛沅特意去了恒甯殿,况映本不喜欢宫人伺候沐浴,辛沅便遣开了人,亲自为他擦洗,顺带也奉上了新制的沙棘胰子试用。上川京比蜀地气候干燥一些,用了这块胰子,果然滋润光滑异常。况映便将辛沅所制的沙棘胰子留了四块在恒甯殿,又教送了两块到慈甯宫给圣尊后试用。幸好辛沅有预备,各阁娘子一人一块,都送去了。当然,薛九泠是头一个用的,她用惯了天下的珍奇异品,最识得好货,用完对辛沅道:“我在越地时天儿热,沐浴完只用南洋的香水,从不用香膏润体。到了这里干燥寒冷,肌肤起皮,不得不用你做的润体膏,好歹比尚宫局送的轻薄柔润。如今这胰子里有沙棘油,用着格外滋润,偶尔偷懒不用润体膏,也没那么干得难受了。”
再者辛沅便送了璹贵嫔和素黎贵嫔她们三人,璹贵嫔不在这些事上用心,只说了“好”,素黎贵嫔、蓁嫔和慎才人却都喜欢得紧,还说一块不够用,要她费心再做些,比平时沐浴的胰子好用许多。
至于皇后宫中,和圣尊后那里一样是两块,只是况映去时见冯后依旧用药皂洗手,那两块沙棘胰子竟未动过,连包胰子的香纸都未打开,不觉问道:“皇后是不喜欢沙棘的气味么?”
冯后解释道:“臣妾身子不好,沐浴洗手用的都是御医特制的药皂,药力可透肌肤,所以不便换别的。陛下也知道,臣妾自生养后,什么鲜花胰子都不用了。”
冯后这么说,况映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心中明白,冯后若真心喜欢,沙棘胰子与药皂交替使用,也是一样的。可见冯后不是不喜欢这沙棘,便是不喜欢这做沙棘胰子的人。冯后如此还可搪塞,丽妃只用了一回,便十分嫌弃道:“什么怪味道,本位只用五月开的最好的玫瑰花汁和芍药皮、牡丹蕊做的胰子。这种沙地里长的下贱东西,本位用不惯。”
艳纹忙劝道:“陛下宠爱娘子,若来阁中,见赏赐的胰子您不用,难免惹怒圣躬。”
丽妃嗤了一声,不屑道:“这样东西,你和香白都不用的。给底下小丫鬟使,陛下来时就摆上,说是本位用了,不就完了。”
艳纹连声称是“好主意”,便指了一个小丫头专用这块胰子。当然,此事封在藏乐阁,也无外人知道。
諴妃就会做人的多,拿到手用过了便取恒甯殿谢恩,只说做胰子的人又巧思,陛下又眷顾自己。
转眼到了春暖,又是种植沙棘的时节,况映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以前是无偿分发给边地百姓种植沙棘,费了国库一大笔银子,他们还懒懒地不愿意,还是朝廷监工所种。如今数年了,百姓们卖沙棘果得利,日子也好过起来,吃得起杂粮和面粉做的馓饭和搅团。逢年过节还能吃上一顿白面。有了余钱,边地家家户户都争相购买沙棘树苗,朝廷不仅省了一大笔开销,贫瘠朝天的黄土地也因绿植少了许多风沙。若是年年岁岁这样下去,从前荒漠沙地都可变了绿林,牛羊繁殖,水草丰茂,那才是真正的国运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