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兒熱氣來。傅珪此時着王妃服制禮冠,也不怕熱,就坐了車輦急匆匆入宮,是因臧嫺都又有了身孕,況昀知道她心性好妒,特意挑了六個有經驗的婆子去照顧臧氏,臧氏性子又謹慎小心,閣院中防得周密嚴實,水潑不進。傅珪好幾回特意讓人送些山參靈芝去,被臧氏以“血熱不受補”的理由退了回來,送些點心瓜果去,臧氏又雲“妾身孕吐不止,便是喫下也會吐,浪費了王妃心意”,也都不食,活活把傅珪氣了個倒仰。如此怨怒交加之下,特意換上親王妃禮服用的大衫霞帔。那大衫用深紅紅,霞帔以深青爲質,配色莊重,上以金線繡雲霞鳳紋,所配的金墜子亦是桃形鈒鳳紋。她如此鄭重其事,只爲入宮覲見聖尊後和宣順皇後哭訴。
傅珪正從聖尊後宮裏出來,哭訴了一番臧氏“恃孕而驕”,倒被聖尊後勸說了一回,說懷娠之人多半腸胃不和,你自己兩回懷胎也是這樣的。
傅珪見聖尊後不向着自己,一肚子怨氣更騰,天氣暑熱,還要循禮去拜見皇帝。這臧氏入府,正是皇帝所賜,傅珪對這大伯子滿心的怨懟惱恨,只不敢明言。才到正殿外,見諴妃領着侍女候在階下,侍女手裏捧着朱漆食盒,定是送喫食來的。
傅珪與諴妃彼此見了禮,問道:“諴妃不進去?可是陛下有要緊的事?”
諴妃神色凝重,頷首道:“要緊的事不算,是裏頭有頂要緊的人。”
二人正說話,見大殿側門啓開,練瑩玉一身民間女子裝束,被何緩畢恭畢敬請進了一頂青衣小轎送了出去。傅珪不覺出奇道:“這是誰?怎麼看樣子不像是外命婦,怎麼平民百姓也能到陛下跟前?何中貴人爲何對個尋常婦人這樣恭敬?”
諴妃目送那遠去的青衣小轎,容色愈加敬重,道:“陛下少年時也不過平民人家,鄰家曾有一少女練氏,名叫瑩玉。二人青梅竹馬,彼此親近,也有結兩姓之好的意願。可惜後來陛下被先帝挑中承祧帝位,再去尋那練氏,誰知正逢烏斯漠首領率兵肆擾,舊居都成了瓦礫,那練氏也芳跡難覓。後來陛下娶了先皇後和氏,又娶繼後馮氏,可心中一直對那練氏女念念不忘,四處尋覓。如今可不是尋得了,終於聖心可以安慰。”
傅珪瞠目道:“尋得了又如何?難道要一個半老民婦來做皇後?便是做個妃子也不配呀!”
諴妃最謹慎不過,連忙擺手道:“王妃慎言,陛下念舊,馮皇後又纏綿病榻,來日一切又有誰知道?”她輕嘆一口氣,“再說陛下不重出身,本位是先皇後侍女,慧妃是亡國廢妃,降臣家婦,陛下不也愛重異常?”
傅珪聽得“亡國廢妃,降臣家婦”八個字,想到深得濟王寵愛的臧嫺都,一顆心直如在芒刺堆裏翻滾,不覺切齒道:“陛下不介意,只是我來日說不準要稱呼這民婦爲皇嫂了?”
“那也是應當的。”諴妃眉目恭順,還是如做明敬皇後侍女時溫婉謙卑的模樣,“陛下心裏最疼誰,咱們自然尊重愛敬誰了。若練氏入宮,本位與慧妃都得退到三尺之後,萬事當以陛下舊日至愛爲先了。”
傅珪想着自己這些日子無一順心,夫妻情淡,除了自己稍有些任性,皆是這位皇帝陛下一手造成,如今他這般看重這位練瑩玉,也該讓他嘗嘗痛失至愛之痛。
傅珪遠遠望去,金澄澄的陽光流火般潑下,在疊山般琉璃瓦上反射着大片刺目的耀芒。她笑了一聲:“那末,但願她真是陛下心頭最愛了。”
瑩玉的小轎走得又穩又快,她坐在裏頭,方才的一切還仿如幻夢一般。幸好自己心定,又知道民間富戶家中尚且妻妾爭鬥不寧,何況是宮裏,便是聽聽前朝涼朝的後宮傳說,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宸妃隨皇帝逃難時無端被毒殺,死於驛站,此後就是侍奉她的宮女陪着皇帝回憶宸妃往昔,悉心照顧,回鑾之後竟成了貴妃。也有兩對姐妹花同時入宮爲貴嬪,結果爲淑妃所不容,輕易要了這四人性命,還將她們的孩子收歸自己名下,安穩做了幾十年太後。旁人說得天花亂墜,富貴潑天,她只記得是一條條年輕的亡魂,永生永世困在古老的皇城之內,日夜悲泣。
是,也許她嫁的不是少女時心儀的男子,可也是疼愛她至極的夫君。那年她先生了女兒,婆婆不悅,夫君卻處處護着她,只說女兒好。若是真嫁了況映成了宮妃,想來誰都要逼她生個兒子當作依靠才好。何況這些年,即便娶的不是她,況映也有自己舉案齊眉的棋子,也有寵冠六宮的慧妃。沒有她,也不是十分要緊的事。
瑩玉正這麼想着。忽然轎子穩當當地停了下來,一個打扮富麗、紗堆繡繞的中年女子上來道:“練娘子請留步。我家娘子聽聞娘子入宮,可惜不能見上一面,所以特讓婢子送上花絲金鐲一對,聊表心意。”
瑩玉見那女子打開一個錦緞盒子,裏頭紅絨上整整齊齊放着一對累絲嵌細粒珍珠、紅綠寶石鑲紅珊瑚手鐲。瑩玉識得那花絲極細,用的是鳳眼絲,堆疊成百花爭豔的紋樣,妙手編結,極盡奇巧細致。
瑩玉贊嘆道:“都說這花絲做的最妙的是蜀地的工匠……”
那女子滿面堆笑道:“練娘子聰穎過人,我家娘子正是在蜀地待了許多年,才有這樣好的私物,可以贈給娘子。”
瑩玉有些悟過來:“你家娘子莫不是慧妃娘子?”
那中年婦人只是笑而不語,瑩玉心想是了,要不是妃位身邊伏侍的人,哪裏能打扮得如此花團錦簇,滿頭金銀釵環?也虧得是她,獨得聖寵多年,輾轉兩宮,才這樣會做人。
瑩玉心下暗暗感嘆,那婦人已經請瑩玉抬起手來,將一只鐲子輕松套上了她左手腕,又將另一只套上她右手。誰知瑩玉素日是勞作慣了的人,右手比左手略大,尤其掌骨略寬,指節處還有老繭,那鐲子便顯得緊了。然而戴到一半又褪不下來,那婦人口中連連說着“冒犯娘子了”,手上一加勁,瑩玉只覺得皮肉一痛,那婦人已經將鐲子硬生生套了上去。
瑩玉忙低頭去看右手,掌骨卡着處皮肉緋紅,又因是累絲細密,上綴寶石堅硬無比,生生將大拇指下端的皮肉蹭紅了一片,磨出兩道血絲來。幸好,那血絲極淺,只是擦破點皮。瑩玉滿臉羞愧,只覺得自己皮肉粗糙,受不得貴重之物,又怕花絲過軟,被自己的手擠壓得變了形,一時窘迫難當。
那婦人卻託着瑩玉一雙手,直誇她戴着好看,瑩玉忙欠身再四謝過了。這時那婦人看看天色,溫言對瑩玉道:“練娘子,天色不早了,您還得趕着出宮呢。婢子將禮物送到,不敢耽誤您了。”
瑩玉坐進轎子,那婦人親手幫她放下了轎簾,小黃門們又抬着她往宮門去了。瑩玉曉得如今富庶貴戚之家極風行戴花絲首飾,蜀地擅於制作花絲的匠人身價也是水漲船高。這一對鐲子精巧至此,自然價值不菲。她一個爲娘的,不想着自己戴着多好看,只想着女兒見了一定喜歡,給她存着將來做嫁妝,定是十分體面。她正幸福地想着,剎那間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咽喉,連着心髒也吊起來,跳動得不再那麼有勁道。
她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她想喊救命,可是喉嚨裏荷荷地,麻痹感越來越重。她無力地倚在轎內,越來越難受。遠遠地,仿佛有人在說,練娘子,已經快到貞定門了,拐個彎到旁邊的角門,煩她下來走兩步,換頂轎子再出皇城。
她想應答,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手上精致輕巧的一對鐲子變得無比沉重,像一對重重的鐵銬,死死將她銬在了窒悶的小轎中。
在生命的最末,有一陣風輕輕吹起了轎子的窗簾,她歪着身子,看到一隙微藍的天空,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來。她的心快跳不動了,她在最後絕望地想,她從來就憐憫那些死在宮牆內的女子,原來她的收稍,竟也是困死在了這裏。
那邊廂傅珪回到府中,將冠服一脫,整個人松快了不少,又讓廚房宰了二十只剛出生的小羊,劈開頭顱取那比豆腐還嫩的腦髓喫。把嫩極的羊肉都賞了下人,便是臧嫺都那兒都分到了一些,弄得嫺都心下疑惑:“她是遇上什麼天大的喜事了?”
傅珪這裏是痛快了,何緩簡直是想死的心都有。練瑩玉見了皇帝一面,人還未出宮,就莫名其妙死了。
何緩少不得先派人去安慰瑩玉家裏,在將屍身送去給御醫和仵作驗屍——自然,那是不能破開身體的。
皇帝驚聞之後,忙問何緩瑩玉死前見過哪些人。死因倒是很明白,手上傷口發黑,可見是鐲子上的毒藥滲入皮肉,毒性立時發作,可見是必要其性命。至於鐲子,一是蜀工制作,二是當時抬轎的小黃門說,送鐲子的宮人並未否認自己是慧妃的人。
皇帝手心直冒冷汗。
綺羅窗下,皇帝屏開了衆人,與辛沅說話。辛沅照舊做着繡活兒,可氣氛與往常不同,那股沉重的壓抑,幾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皇帝輕聲問道:“朕記得你有一對累絲嵌細粒珍珠、紅綠寶石鑲紅珊瑚手鐲,是蜀工的手藝,怎麼不見你戴?”
辛沅微笑道:“那累絲鐲好是好,輕透精巧,就是鑲嵌的珠寶太多了,過於華貴,妾戴在手上,做針線活兒也不方便。”
皇帝躊躇了片刻:“朕與瑩玉的事,你多少知道一些吧。”
辛沅低下頭,道:“知道一些,聽陛下說過。”
皇帝目視她良久,辛沅只覺不好,心一分分涼下去,“陛下要說什麼?”
“瑩玉死了。”在長久的沉寂後,皇帝道,“許多證供,直至指向你。”
辛沅縫了兩針,正要收尾,可是不知怎麼的,指尖發澀,那細細的線頭竟怎麼也捻不起來。她好容易定下心神,咬斷了線尾,平靜的語氣裏不由自主地帶了一絲顫音:“陛下是疑心妾了?”
這話,況映說不出口。可若瑩玉進宮,勢必得寵,那最能威脅到的,就是慧妃蘇氏。
辛沅何等聰慧,即便此刻因被疑而心痛至極,如石磨碾過,流出血水。
“陛下曾與妾說,與練夫人眉目雖不復如初,但心意如故,真不負人間朝朝暮暮。她鄭重拜下,妾爲陛下有真新人而高興,又怎會暗下黑手,害死練氏?”
況映眉毛微挑,臉色卻更不好看了:“朕心系瑩玉,你真的不醋妒?”
辛沅坦然不作掩飾:“若說不醋妒是假的,妾入宮至今,與陛下朝夕相對,恩愛深重,突然橫插一個練瑩玉,妾也詫異。但陛下能與尋覓多年的掛心之人相逢,妾也是五內感慨,怎又會生出殺心?”
“你感慨什麼?”
“大爭之勢已有百年,多少性命如草芥,多少人妻離子散,許多人一見之後終身再不得見。能夠再相見,能夠重逢,都是不得了的緣分。恰如妾與陛下,若非重逢,便也錯過了。”
況映頗有觸動,眼角閃過晶瑩一點。
辛沅又道:“妾與陛下都是經歷過亂世的,知道什麼叫生離死別,劫後重逢。生死未知,相隔千萬裏,分別數十年都能重見,便是練瑩玉真進了宮,哪怕妾心酸楚,也會與她好好相處。”
況映默然片刻:“朕曾經與明敬皇後都看錯了諴妃,不知道她有如此狠心的一面。”
辛沅站起來,失望道:“妾被陛下疑心了,妾無話可說。可拿妾與諴妃虐殺故人相比,妾不願接受。何況陛下並非妾這一個嬪御,爲何只懷疑妾?”
況映嘆了口氣:“是朕太懼怕你了,想到瑩玉入宮,你一定會不高興,所以……”
“懼怕?”辛沅詫異。
“由愛而生懼。”況映也很不好意思了。
“陛下言重了。”辛沅的口氣有些重,“陛下動輒就疑心妾殺人,這不是心愛,不過是浮皮潦草的寵愛而已。陛下若再提心愛二字,妾都爲此二字含羞。”她俯身再拜,“多謝陛下給妾一個明白。這些年,妾獨得恩寵,忘了分辯何謂恩愛、心愛與寵愛了。是妾蠢笨,才被人疑心,無言以對。如今也好,冷水澆頭,人也清醒些。”
況映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竟有和他決絕之意,一顆心不覺狂跳,更是無措起來。
況映見她傷了心,心裏也是難過,小心翼翼道:“你不要多心。瑩玉入了趟宮,見了幾個人,收了些禮,回家就歿了。朕自然一個個都要問問。”
辛沅心頭陣陣發酸,幾乎絞痛起來。她竭力自持,道:“陛下自該問,妾也自該答,而且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妾只是傷心陛下頭一個就疑準了妾,仿佛妾是生殺慣了的人。妾甚是寒心。陛下也不必多解釋什麼。練夫人去世,陛下必然傷心欲絕,不必強撐着在妾這兒。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彼此都相安。”
況映這樣被辛沅趕了出來,心中也十分不好受。他明知是不該問辛沅的,可是疑據都指着辛沅,連他自己都覺得,如果瑩玉進宮,自己自然不會像以往一樣陪着辛沅了。要論宮中嬪御,辛沅從來最得寵,自然也會失寵最多。這些念頭,逼的他不得不親口問一問她。
回到恆甯殿,況映想起青蔥歲月,少年時光,兩小無猜,如今天人永隔,不覺狠狠地傷心了一場。
練瑩玉的事還沒有查明,可此事終久是驚動了聖尊後。聖尊後親來看了瑩玉最後一面,不覺掩面傷心,掌摑了況映,平靜道:“你是皇帝,瑩玉是你故人。可你以自己的名義召見一已婚女子,而且是和你青梅竹馬長大的女子。你細想想,人心險惡,旁人會怎麼揣測你和瑩玉的關系?就算你是皇帝不怕,瑩玉也要做人!”
況映跪在聖尊後跟前,也不敢辯白,只是垂淚:“是兒臣害死了瑩玉。”
“哀家看你是昏了頭。慧妃是再嫁與你的,你與她恩愛,也該知足了。怎地又想起瑩玉,非要召她入宮。她就算平安回去了,家人都有疑問,何況抬回去的是一具屍首。”
聖尊後痛斥了況映,又令辛沅禁足鴛鸞殿內,再以自己的名義派人送瑩玉遺體於家中,告知皇帝召瑩玉進宮,是爲了讓自己見見故人之女,以表孝心。不想瑩玉在宮中暴斃,她厚厚賞賜了瑩玉一家,令他們立即搬回京郊老家辦理喪事,入土爲安。瑩玉娘家和夫家都是尋常百姓,縱有疑慮也不敢說,宮中說會給他們交代,他們也怕生事,趕緊回去京郊避一避。
辛沅既被禁足,又因宮務皆掌握在諴妃之手。這回不用說,連諴妃身邊人都知道慧妃得罪的是皇帝和聖尊後,一切供應都不復妃位所有,一日兩餐,只有兩道素菜。
幸而尚食局的宮人都受過辛沅的好處,雖然不敢得罪諴妃和皇帝、聖尊後,但到底暗裏找了德妃和蓁貴嬪。蓁貴嬪有些不大信皇帝會這樣待辛沅,便道:“就算慧妃有錯,陛下禁足,但苛刻慧妃的飲食做什麼?”
德妃心裏明鏡兒似的,道:“慧妃雖然得人心,但宮人裏一辦還是馮後一派的人,何況諴妃從前也是溫和待下的。爲了慧妃得寵,替她們抱不平的有的是。”
德妃說罷,拉起蓁貴嬪道:“這件事璹貴嬪和慎才人雖然憂心,但問不得。只我們兩個是聖尊後的義女,此時不爲慧妃開口,更待何時。”
二人商議罷,忙去見了聖尊後,聖尊後聞言也有些喫驚,只道雖然禁足辛沅,但未曾在飲食上苛待她,便叫德妃去告知司宮令,鴛鸞殿一切衣食住行都按這妃位來,不許薄待。
德妃想着自己和蓁貴嬪是時常要出宮去住的。這個節骨眼上,該有人天天去探望慧妃,免得生事。她思來想去,向聖尊後舉薦了璹貴嬪,道:“璹貴嬪雖是皇後的陪嫁,但爲人剛直純良,她每日到鴛鸞殿探視一眼慧妃,誰都不敢說什麼。”
聖尊後想想也是,璹貴嬪是皇後的陪嫁,卻與皇後不是一心,與慧妃交好,和諴妃等人也無過節,的確是她去最合適。只一條,辛沅是在禁足,璹貴嬪每日只能在殿外過目慧妃的飲食,免得有人趁亂下毒,讓慧妃落個“畏罪自裁”的罪名。
如此議定,璹貴嬪也不推卻,一口便應承了。
辛沅自入周宮以來,從未與況映這般離心離情,遭他猜疑,想來也覺不勝傷感。鴛鸞殿中冷清不已,除了夙芳,辛沅也不願旁人接近伺候,連春絛都打發去了偏殿。她轉臉見夙芳默默涕泣,便問道:“你是怎麼了?”
夙芳忙用袖子擦了淚道:“婢子想到陛下曾與娘子何等恩愛,如今這般,心裏實在難過。”
辛沅嘆了口氣道:“你這時候哭,不是錐我的心麼?”
夙芳也不敢哭了,見夜色已深,便想服侍辛沅睡下。這幾日辛沅悶悶沉思,要睡又睡不着,只覺得腦仁疼,不如自己靜靜坐一坐。
桌上一有青綠翡翠荷一片燈檠,架花朵於上,取玉荷之意,檠端細而尖,下設託盤,可插燭點燃,用盤積燭淚。此時燭芯燒黑微卷,燭火跳了跳,暗了些許。辛沅要想把燈剔亮,手邊卻又沒有燈挑子,只得將頭上的金鳳釵取下,撥掉燒焦的燭芯,用釵尖把燈剔亮。燈火亮堂後,她覺得雙眸有些刺痛,這幾日雖忍着沒有哭,但一直睡不好,眼睛還是疲累疼痛。
後半夜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起先雨水並不大,但很快成了傾盆之勢,潑水傾倒一般。辛沅還是睡不着,獨坐在那裏,聽着雨聲敲在片片竹葉上,清寒透幕。天地間原不過自己孤身一人。
辛沅心頭微涼,說不出的悽寒入骨,只望着一天一地的茫茫大雨兀自出神。因着辛沅未走,夙芳也不敢先離開,忙給辛沅披了件褙子,自己也加了衣裳。
何緩是從皇太弟府前就跟着況映的人,侍奉況映良久,深知帝心,雖是個中官,但人見了都尊稱一聲“中貴人”,更何況這些小子,個個仰仗他。
何緩名下有四個徒弟。大徒弟何貴跟着他最久,做事老成。若他病了或有事出去,有何貴頂上一時,也無妨礙。
今日何貴就是受了何能的託付,特來問詢的。何貴小心翼翼爲何緩點了一炷水煙,然後跪着輕輕給何緩捶腿。
何德見何緩悶悶地,不似往日的親切得意,不由問道:“方才師父嘆氣,更叫咱們這些不懂事的摸不着頭腦了。恕徒兒多嘴,還請師父寬心着,您一嘆氣,徒兒們更不知道該怎麼做人了。”
何緩瞥他一眼,作勢舉起煙鬥在他額頭上輕輕一磕,笑罵道:“猴兒崽子,你也算跟着慧妃娘子當過差,她什麼人品你不知道?倒曉得來套我的話了?”
何貴一溜坐在何緩腳下,恭恭敬敬道:“徒兒蠢濁。”他覷着何緩的臉色,見機道:“徒兒不懂事,就把不懂事的念頭說給師父聽聽,博您一笑罷了。”他見何緩只是不動聲色,便道:“徒兒看陛下是冷落了慧妃,再不肯去瞧她。可是陛下若真丟下了娘子,也不像這個樣子。只要娘子求見,陛下總是肯見的,只是娘子也是孤拐性子,若換了旁人,肯定是一日好幾趟地來了。可是娘子不到大年節的不會來,來了也不多留,徒兒實在是看不懂了。”
何緩默默聽了半晌,“嗐”了一聲道:“你曉得什麼,陛下這是真在意娘子,娘子也是真在意陛下,只是越是在意越是別扭,反而有什麼話不能明說,反而只要苦了自己。”
何緩一時也不說話,只點過煙極悠閒地抽了一口,緩緩閉眼享受了片刻,拿着煙鬥在腳杌子上篤篤敲了兩下,方才抬眼問道:“你方才去看何能了,他說慧妃娘子那裏怎麼樣?”
何貴忙笑道:“聽何能說,娘子雖然傷心,可也還平和,只是不是思飲食,夜不能寐。”
“真是造孽啊!好好地陛下已有了慧妃,這時卻找到了練夫人。幸好練夫人明白,不願進宮。”何緩一怔,“唉”地嘆了一聲,一時怔住了,“既然練夫人都不願意入宮,對慧妃沒有威脅,慧妃爲何要害死她?現在爲止,只知道練夫人是被慧妃毒死的,可是是什麼毒呢?”
何貴忙道:“師父聰慧,師父英明。”
何緩點點頭,水煙也不抽了,隨手一撂,“這話我得趕緊去告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