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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東巡

星移日轉,驕傲不可一世的壽簡皇太弟況昀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衰敗下來。一開始是戰時的舊傷發作,好生養着便是,可是皇太弟府中歌姬媚妾如流水般進去,說是服侍,卻是在況昀養傷時都纏着況昀。況昀也是仗着身體底子強健,絲毫不加節制。

皇太弟妃臧氏對此不敢有任何勸諫之語,爲怕得罪聖尊後和皇帝,還要闔府隱瞞此事,只是在這些女子中挑了秉性柔順相貌出色的女子,吩咐她們要恭順服侍況昀。除了每日湯藥是自己親手端了喂給況昀,其他在傷口塗抹藥膏的親密之事,都交給了美人們。

皇太弟妃謙恭如此,從不打擾他獵豔之心,況昀自然是滿意的,也越發放縱恣意,貪戀牀笫之歡,又命管家將府中此後的侍女一律換成十八歲以下的美婢,以供他隨時取樂。

雖然在家養傷,但對着美人,況昀每日也是要用刨花水梳髻的。自從臧氏在刨花水中蘸了呵膠後,發髻梳得越發平滑,頭發紋絲不亂,況昀着實滿意。

臧妃無事便不再入況昀房中,只專心教養子女,只是偶爾勸況昀不要老是待在房中,也可出去行獵策馬,一展昔日風採。

況昀聽了十分合心意,左右現下無仗可打,出了上川京,郊外多的是皇家的牧場。所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他榮升了皇太弟,沒有人會攔着他做什麼事,只會益發捧着他,一味高樂。

起初,況昀的箭法是很好的,十有九中。漸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添了眩暈、手顫之症,別說十中之五,便是十中其三也難。況昀爲此大怒,他並不覺得身體異常,只埋怨身邊人伺候的不好。

要伺候的好,那也簡單。凡事況昀要打獵前,便將野獸都收一收,喂點喫了後就會行動遲緩呆滯的藥物,這樣一來,況昀又成了“神射手”,精神大振。

這樣的獵物一般當場就剖殺了,新鮮烤肉喫最好。也有喫不完的,各自分回家裏去。況昀射獵第一,自然分得最多。一般這樣的獵獲,都是臧氏親自下廚烹煮給一家人品嘗。但自從知道那些猛獸禽鳥連兔子都喂了行動遲緩的藥物,她便有意把這些肉只留給況昀喫,加深他的行動滯緩之症也是好的——左右也不是她下的藥。又可名其名曰皇太弟喫自己所獵之物,更添光彩呢。給孩子們喫的,另用肉類代替。甚至一度將況昀獵獲的猛獸之肉懸掛在庖廚中,令孩兒們觀看卻不能食,以彰顯其父的勇猛。

爲此況昀對嫺都贊口不絕,連聲稱呼她會教養孩兒。

便是這樣臧氏猶嫌不足,爲了能快點讓這個壯年的男子衰弱下去,她聽辛沅所言,輾轉購買新奇的海魚入饌,那些魚兒肉質細嫩鮮甜,與黃河和上川京中的魚味道大不相同。這些魚自然有人試毒,當然是試不出什麼的。況昀又愛喫熊掌,喜歡魚與熊掌兼得,臧氏便將各色海魚肉放於蒸熟的熊掌上。臧氏每次將盛在自己碟中的魚肉喂給況昀喫——裏頭則抹了薄薄一層魚肝磨成肝泥。要知魚有毒,多積於肝與鰾也。而熊掌雖然肥美,但肥厚甘膩之物,多食於身體也無益。至於多餘的魚鰾,她則會抽空帶給辛沅,不斷地制作有毒的呵膠。

比起壽簡皇太弟的張揚,壽熹皇太弟深居簡出,平日入宮除了拜見聖尊後便是與皇帝議政。並不因“皇太弟”三個字改了因有的恭謹,更不以“皇太弟”自居。常言秦王已是諸王中之最,斷不可稱呼“皇太弟”,恐折了福壽。甚至爲了出行方便,他常常不穿皇太弟服制,只穿面君的常服而已。

於是況昀越發看不上這個二哥,認爲同爲皇太弟,況景遠不如自己。

況昀身體日衰,他雖諱疾忌醫,但聖尊後有命,他也不得不聽話。數名御醫一番察看,卻查不出原因。看到窗外嬌妻美妾簇擁,都要緊着來給濟王侍疾,御醫瞬時懂了,將此傷病歸結爲從前徵戰過多,有傷不知保養,貪圖一時歡愉,寫的頗爲含蓄。

聖尊後是什麼人,一看便懂了,一怒之下,將濟王府中美豔女子全部趕了出去,只教他清心養病。況映習慣了鶯鶯燕燕簇擁的日子,哪裏能過這素日子。他成日家摔碗摔盤,指着臧氏的鼻子罵:“你是我扶持上來的皇太弟妃,有一點不好,我就廢了你,自有更好的送來。”

臧氏見他狼心狗肺,一點都不顧及往日之情,只得將素日可心的女姬挑了七八個,做小內監打扮,悄悄進去服侍況昀。況昀這才歡喜了,拉着她的手道:“還是你最體貼我的心意。”

事雖罷,臧氏的心卻徹底涼了,從此行起事來更無所顧忌。

若還只在府裏鬧也罷了,偏偏一個人色心起了,便總要去動自己動不了的女人,才顯得自己權勢滔天。

原以爲傅珪仙逝,臧嫺都兒女雙全,溫柔可意,總能看住了濟王,沒成想他有事沒想便往莒國公府跑,說要學詩詞品文章。況昀哪裏是這樣的人,便是臧妃都看出來,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的三位國公府裏,因着況映的偏愛,所以莒國公夫妻不曾分開,曾經的嬪妃淪爲妾侍,卻也一個個都守在國公府裏。這個時候小金氏倒是不喫醋了。左右丈夫成日思念故國,長籲短嘆,於男女之情上並沒心思,便是叫了幾個小妾來,也是說說昔年宮中的繁華——那時候小金氏還沒進宮,插不上嘴。除此之外,叢嘉光便摟着小金氏,想着兩位國公都失了心愛之人,自己是萬萬舍不得小金氏的。

可濟王來,莒國公再不願意,也要和夫人小金氏一起迎接,否則就失了禮數。那濟王可不是守禮之人,看着小金氏就轉不動眼珠子,還好府裏美人多,幾回小金氏推諉身體抱恙,就由侍妾江氏、黃氏和靳氏頂上。

到了這個時候,小金氏又驚又怕,不免垂淚:“早知道不發賣了慶奴、秋水、窕娘,那不要臉的上門來,還能塞給他搪塞。”

爲着這個緣故,臧嫺都雖然不喜歡濟王去莒國公府上,可也一點都不憐憫小金氏。那些女子當年是小金氏攔着不許和莒國公親近的,也是她作踐的,成日自己是金尊玉貴的菩薩仙子、旁人是腳底泥一般作踐羞辱不夠,還要在異國上川京發賣,讓她們連個依靠都沒有,孤苦伶仃等死。自己都是亡國之婦,還這樣不給人活路。要不是爲了離開這對夫妻,她也不會寧可到濟王府這狼窩裏來尋個落腳處。

臧嫺都也不是知道濟王府的難,單看舊蜀來的姚茜還沒進王府呢,就被當時的濟王妃傅珪割了頭發,逼着濟王親手殺了,就知道沒點子手段是不能在濟王府裏立足的。幸好她做小伏低奉承了小金氏多年,拿着那點子本事敷衍一個男人,簡直是綽綽有餘。而濟王終究也和王妃生了嫌隙。

也是的,鄉下男子多收了兩鬥糧,都像納個妾呢,再不然偷個人也是好的。只有濟王,身爲皇帝陛下的親兄弟,聖尊後的愛子,卻得守着王妃過得跟個和尚似的。連傅珪有孕,提拔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側妃雲氏來掌事,也是將人看得死死的,一點兒都不許濟王沾。

濟王呢,原先對傅珪的身世極爲尊重,深以爲榮,可隨着濟王的身份提高,東徵西戰俘虜裏有美色的女眷見多了,他難免心猿意馬……蜀君歸京的路上逼死了任贊的愛妾燕氏和錢氏,又霸佔了姚氏。姚氏雖有風情,但不算美人裏的頭籌,傅珪殺了也就殺了。

如今另外兩位國公府上頂尖的美人兒都進了宮成了妃嬪,濟王眼饞也做不得什麼。倒是馮後巴結得很,眼見濟王被封了皇太弟,親自挑了位清麗脫俗的堂妹,賜給濟王爲次妃,也算爲王府開枝散葉。皇嫂所賜,理由光明正大。小馮氏雖然長相清麗,但不比臧嫺都通透溫柔,因此也不算十分得寵。只不過濟王看在馮後面子上,一是不敢再納妾,二是不拘她對正妃臧嫺都的禮數。小馮氏屢次試探,臧嫺都都溫吞水般忍讓。小馮氏越發得意,日子過得如正妃般愜意。臧嫺都是何等人物,自然什麼都不與小馮氏計較,也不會勸諫約束濟王,只求和兒女安生度日。

況昀這般恣意妄爲,妻子不能約束,聖尊後護着,況映卻狠狠訓斥了他一頓,不許他再去莒國公府胡鬧。且如今天下越是太平,皇帝越是覺得當日降周的三位舊主能在上川京安生度日,對舊朝子民也是一種安撫。此三人中,叢嘉光不戰而降,保民安生。入降後又爲大周宮苑畫圖設計,大有功勞;任贊則無功無過,平淡度日;唯有違命男李定恭,因薛九泠之事被磋磨掉了最後的銳氣,一直活在皇帝懷疑的眼光中,戰戰兢兢度日,生怕哪天一把刀就割了自己的脖子,於是成日喫酒大醉。這些年下來,喝的酒別說把皮肉浸泡了,怕是骨也醉了,委實成了一個廢人。

爲了安撫舊虞、蜀、越三地百姓,皇帝起了欲封異姓王之心。莒國公爲金蓤王,棠國公爲錦成王,百年之後,屍首可送還封地金陵和錦城,族人也可歸葬於故鄉。違命男加俸祿三百,其餘不變,讓其永生不忘貞義夫人薛九泠之死。

皇帝提出這樣的意思,那些周朝還未封異姓王的王公貴爵,自然是不滿意的。尤其是濟王,舊虞和舊蜀投降都有他的功勞,怎可讓這些人稱王,哪怕是異姓王也不能,並揚言要殺掉三位降主才算安心。

事有異議,便暫時擱置。

辛沅聽得消息,便往恆甯殿去。

“官家偉業初創,天下安定,三位降主中除了違命男以外,其他兩位自降順以來也安心居住京中,謹慎自保。他們安定就是從前越、蜀、虞三國子民人心安定。濟王所言請官家賜死三位降主,絕了三國子民蠢蠢欲動的復國之心,實在是太過偏激,一旦激起民怨,讓天下人以爲官家沒有容人的雅量,反而起了逆心。”

況映蹙眉道:“三位降主中,尤其是莒國公,與朕是舊相識,濟王咬住他不放,屢屢刁難,無非是爲了得到他的妻子小金氏。三位降主的夫人,薛氏自裁,你侍奉朕,濟王得了莒國公的姬妾臧氏爲次妃還不夠,還要覬覦正室小金氏。”

辛沅忍着心中厭惡,極力平靜地問:“濟王如此貪色無厭,那麼他對妾,就心思純定,敬之如嫂了麼?濟王總說莒國公表面順從,其實是有臥薪嘗膽之心。”辛沅嗤笑一聲,“真是好笑,莒國公要不是生錯了帝王家,全然只是一文人士子,說不定還來考個科舉,得個狀元也是容易的。至於違命男,那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小兒子,更不成器。臥薪嘗膽四字,倒是形容官家當年苦心立國的情狀。”

況映笑着嘆了一聲:“朕沒有勾踐這樣苦。”

“是。但偉人之心,古今相同。官家自然不用學勾踐身自耕作,妾等嬪妃也不必學勾踐夫人自織自供。但官家一心倡後宮節儉,說食不加肉,衣不重採是過了些,但到底國朝嬪御都不好奢靡。而且官家向來折節下賢,厚遇才德;振貧吊死,更曾與百姓同其勞,才能明白天下百姓的疾苦。”

“朕哪裏有你說的那麼好?”

“妾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官家滿朝文武多是賢臣,乃官家禮賢下士的緣故,才能有人忠心追隨。不過妾有一言進諫,天下苦亂久矣。舊日東虞坐擁江南,山水秀麗,魚米富庶。但舊南越和西蜀百姓卻是苦不堪言。妾聞越王勾踐舊事,覺得振作民生,鼓勵生產,百姓生兒育女,耕地織布,才能百業興、萬事盛。”

“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其達士,潔其居,美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於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十年不收於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確是如此,休養生息,百姓安定,才能家國萬年。你很知事,也很賢德。朕有你,是朕的福氣。”

“妾從前與棠國公說這些,不過是對牛彈琴,枉費口舌,今有官家,彼此相悅,心志相同,是妾之福。妾終身有靠也。”

“莒國公本就心病重,朕歸周以來哪怕朕看重舊誼,厚待於他,但他一直戰戰兢兢,難以自安,怕也難好了。朕知道況昀覬覦小金氏,其實也對你懷有不軌之心。但你是朕的妻子,朕會護住你。至於小金氏,只怕臧氏都願意她入王府,一換從前高低尊卑之位。”

“小金氏生性好妒、喜奢靡,與其姐金雙瑟爲後時大不相同。舊虞國弱,多半是叢嘉光爲小金氏花費無度,濫用民脂民膏的緣故。有人能約束她,未必是好事。但太容易讓濟王得逞,也是太縱容他了。當然,這話兄弟之間不好說,還是請官家稟明聖尊後,使聖尊後明白好色誤事,緩緩與濟王說個明白吧。”

前朝有紛爭,後宮倒安寧,況映只爲一件事費心,那便是要給辛沅過四月十八的生辰。

況映這般爲她生辰上心,辛沅倒不好推辭,只得如實道:“官家,妾很多年沒過生辰了。”

況映關切道:“爲何?我大周宮中上至帝後,下至百姓,生辰都熱熱鬧鬧的,歡喜度過。再不然,總要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和喜歡的人一起喫碗長壽面。”

辛沅想起舊時蜀宮中那可怖一幕,心下後怕,只是道:“妾過不得的。”

況映劍眉微揚,頗爲詫異:“生辰而已,人人都過得,爲何偏偏你過不得?”

辛沅蹙眉黯然,越發不肯言語。況映便問:“可是有什麼舊事讓你傷心,不願過這個生辰?”躊躇片刻,她到底耐不住,將蜀宮中那些委屈,眼見詛咒厭勝就在自己身上的驚懼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倒出。他聽得很認真,並無對這些虛無之事的厭煩。見她說到傷心處,亦輕輕攏住她肩,無聲地拍着安慰。

她說到末了,已經哽咽難言。雖然是許多年前的事,但那血淋淋的恐怖,那死亡的氣息,都還緊緊纏在心間,哪怕平日裏壓得再死,一旦想起,便是毛骨悚然。

“這一路,難爲了你。”他慨然,“只是腐朽骯髒之地,才會有這許多污穢下作事。咱們大周人,不信這些。”他見辛沅還是不樂,正色道,“身正何怕妖魔邪妄,便有這些魘鎮魔法之術,也不能侵害你。何況朕天子紫微之氣,自會護佑你。不比蜀國末世氣象,羣妖紛亂,帝氣虛微,不能護你。”

他說得坦蕩,辛沅心中稍稍好受些。她把微涼的手放在他手心裏,蜷縮起滿心的不安:“妾久在蜀宮,卻無一日安寧。幸好能到官家身邊,得到眷顧。可是官家,人心險惡,魑魅魍魎多披人皮笑臉相迎,官家自然相信邪不壓正,可能防一防也好。”

況映握住她的手,輕輕撫着她手背:“你要信奉神仙佛祖都由得你,朕也都支持你。但朕告訴你,心無畏懼,哪怕詛咒厭勝日日在眼前,也不能耐你何?”

辛沅心中感慨,微微頷首:“那妾便做一次生辰。”

“你若不喜歡人盡皆知,那就朕來陪你。總不叫你冷冷清清的過就是了。”況映吻一吻她鬢發,“生辰是自己歡喜事,不必這樣惴惴不寧,受了小人惡意,壞了自個兒的心情。”

辛沅深知他這般耐性勸慰,乃是對自己的愛惜,也不覺感動:“聽官家的便是。”她一笑,雙手纏住他脖子,“妾便做個安樂壽星就是了。”

況映笑起來,擁住了她。她覺得安心,這樣在他身邊,是真好。

於是辛沅的這一次生辰,被安排在了皇帝東巡途中。

況映自登基以來,再不能似從前,奔波於天下,四處了解民情。本來皇帝一統天下後第一次東巡,必要拜祭泰山封禪,以昭功德。再有御船百首跟隨,煊赫輝揚。

況映很不愛那一套,因爲如此出巡,必得帶上馮皇後,而此時的馮皇後屢受打擊,已經氣息奄奄。便是她不病,況映也覺得她德不配位,只是不想做到廢後那般決絕罷了。而且如此出巡,除了聽到山呼萬歲,歌功頌德,根本見不到百姓生活的真實情況。他才不願意做個好大喜功、被人蒙蔽雙眼雙耳的皇帝。

於是所謂東巡,由宰相和秦王、濟王輔佐太子治理朝政,何緩祕密安排中等兩層船一艘,上層可歇息,下層可觀景,也可烹飪飲食。後綴小船十五艘,上布精兵。每至一處,何緩便上岸與守軍交換信物,知宮中使者至。況映與辛沅便住船上,白日與晚上都出去閒逛,喫的也是與當地百姓一樣的東西。若是實在果蔬豐盛之地,就會讓採買去買上許多,辛沅下廚做給況映喫,後頭也有廚師自己做飯供應兵士所用。

這樣一路向東,水上漕運往來繁忙,皇帝便慨嘆上川兩岸府邸建造的過早,已至於現在要擴展開水面也是艱難,運輸便不是那麼通暢。

辛沅便道:“那就在上川入城那一段加寬水面,至少物資運到京都外,再用別的方式運進,也方便許多。”

況映猶豫道:“你沒去過城郊,不知道許多貧民老百姓沿河而居,房屋密密匝匝,更不好拆除。”

“其實是容易的。這些百姓就可請爲民工,開挖河道,按日計算,多給工錢。再由軍中爲他們在將來河邊所住之地先搭建帳篷過渡。等河道加寬完畢,他們得了銀錢,再劃給一塊荒地,他們也有錢有田,再置辦房舍。”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知道挖開河道後置辦的房舍是自己的,他們就會更加出力。”

“不是一直說京城外流民最多麼?他們有手有腳有力氣,等一切安頓好,有了房產田舍,那就不是流民了。”辛沅滿懷期望,“沒了流民,就不會有流寇,天下百姓就會過上更好的日子。”

惠風和暢,二人坐於船頭,閒話解頤。吹來風油菜花的氣息,兩岸一片金黃,農人彎腰勞作,都盼着又是一個豐收之年。

太平建德八年春,皇帝況映攜皇元妃蘇氏東巡。壽熹皇太弟突感時疾,太子與壽熹皇太弟相處時久,也染上此病。幸好不要緊,喫了風寒藥就會好起來。京中一切事務交由壽簡皇太弟料理。

二人一路乘船走水路至姑蘇行宮,上岸小住半月。這半月間,他們倆日日換了平民裝束出去。當時女子喜歡戴帽出行,帽帷短至膝蓋,長至腳踝,不宜露出女子面貌。辛沅入鄉隨俗,況映特地爲她預備了一頂德妃從青詔帶來的嵌松石珍珠帽。珍珠帽已編織席爲胎,滿覆層層疊疊串結的小珍珠和不是穿插點綴的藍松石和幾顆黃蜜蠟。帽頂爲金嵌綠松石如意圓頂,十分厚重華麗。帽沿一圈下垂及膝的不透絲帽帷,行走也方便。去太湖坐船釣魚,去小巷買花,喫軟糯的甜糕,攜手穿過一條條青石板路,沿街看到販賣新鮮菜蔬的,辛沅便買了裝在竹籃裏,回去做個況映喫。實實在在,是做夫妻的樣子。

他們在路上看到一樹一樹的玉蘭花,白色的,紫色的,大片大片,在月光下如海洋一般。“

況映一笑:“你爲什麼叫辛沅?”

辛沅躊躇片刻,輕聲而清晰,“因爲父親喜愛辛夷香木,沅芷澧蘭。”

“朕戎馬倥傯半生,倒也讀過些許詩書。” 他溫然一笑,“沅有芷兮澧有蘭。蘭芷香草,異於衆草,乃文人雅士所好。想必你父親在姑蘇時見到這樹樹玉蘭,頗有雅趣,便想到了你。”

辛沅朗然道:“父親更喜歡這一句。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你的名字,都是出自屈原的《湘夫人》。辛夷乃玉蘭花木,筆直挺立,朕更喜歡。”他向她伸出手,笑意溫煦如四月明燦的陽光,“湘君並沒有等來他的湘夫人,所以悵望終身。而朕等來了你,辛沅。”

她鼻尖微微發酸,心下有柔軟的觸動。他的好意,她全都明白。他是在告訴她,與蜀宮幽長歲月的徹底割裂。

她漸漸失去力氣,倚靠在他的懷中。他靜靜地擁着辛沅,並不需要言語,這般靜靜的便好。他的肩膀是堅實的,仿佛磐石可以依靠。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想自己成爲纏枝攀延的女蘿。她希望她可以稍稍依靠自己一些,哪怕只有一些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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