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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明月何時照我還(三十八)

模糊的場景又漸漸恢復清晰,他們果然仍在原處。

禪房裏已經沒有了佛彼白的身影,但多了個粉色倩影——喬婉娩。

一淺青,一淡粉。

兩道身影相對而立,隔着克制有節的距離。

李蓮花依舊是那副蒼白的臉色,掛着淡淡的笑容,正等着對面的人開口。

喬婉娩似乎還在猶豫,話堵在嘴裏,仿佛還在想着怎麼說出口。

一看這二人相處,便知這個喬婉娩也並不知曉李蓮花的身份。

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看到自己的出現,第一反應便是擔憂,繼而轉爲害怕——他們這些認不出故人的舊人,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相夷面前,但除了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徒增他的痛苦以外,根本毫無用處。

她看着自己終於猶豫着開了口——

“昨天那個香囊……”

無需說太多,對面的李蓮花已經意識到她所指爲何。

抬袖低首在寬大的袖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香囊——粉白的海棠繡花,翠綠的雙垂流蘇,雖然有些時光舊跡,但應當是被人細心收藏,精致依舊。

透明的喬婉娩瞪大眼睛看着李蓮花掏出這個熟悉的香囊——這香囊,乃是她親手所繡,贈予相夷的。如今,他——

李蓮花一邊將香囊遞給喬婉娩,一邊淺笑着說道:“你不說我倒給忘了。肖大俠昨日帶你匆匆離去,我便把它收了起來,這個本是喬姑娘的故友之物,應當還你。”

對面的喬婉娩接過,輕撫着手中的舊物,眼中凝着淚光。

她哽咽着,很是神傷。

這邊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已經不可置信般喊出聲:“相夷!你打算做什麼,你在做什麼?”

她從不知道,十年未見的他,竟還珍藏着當年自己送給他的香囊!

那封決絕的分手信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可萬萬沒想到,十年了,他竟將自己這個狠心絕情之人所贈之物收藏至今!

相夷……

她忽然想起,也是在這間禪房裏,無了大師勸他解了三人間的苦局。

——難道,這就是你的解局?!

李蓮花靜靜望着喬婉娩,臉上表情很淡,出口卻是安慰:“喬姑娘,斯人已去,也不用太傷懷了。”

他的話落,答案重重扣在了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心頭。

還不等她說些什麼,對面的喬婉娩也吞吐着開口:“李先生,我……我曾經有過一瞬間,產生了一些荒唐的念頭。不過是我接受不了現實,自欺欺人罷了。”

那麼多的似曾相識,卻最終被歸於荒唐的念頭。

不知是故人變化太大,還是實在不願認出故人呢。

旁觀的其餘人也都是嘆息——連曾經的親密愛人都無法認出自己,不知李蓮花心裏作何感想。

捧着香囊的喬婉娩緩緩轉身,正好看到榻邊的炭火,她淡淡道:“如今,我也該醒了。這是他的貼身之物,隨他去也好……這十年的等待都結束了……”

松開手,香囊跌入熊熊炭火,轉瞬便被火焰裹挾着,變作焦黑,終將變作虛無。

李蓮花長身而立,靜望着仍帶着他體溫的香囊被火焰無情吞沒,表情也是淡淡的,眼神卻很是溫柔。

在香囊被炭火徹底消滅存於世間的痕跡前,他看着情緒低落的喬婉娩,緩緩道:“既是故人,便讓他留在故事裏。喬姑娘當安心地向前走。”

透明着身體的喬婉娩怔怔望着他,他依舊靜靜立在那裏,仿佛在說一個旁人的故事。

他仿佛將自己徹底剝離了李相夷的身份,平靜地爲李相夷的故友帶來了他身故的消息。

他親自剪斷了困住舊日戀人的繩索,望她掙脫羽翼,得以自由。

而他,選擇一個人,留在故事裏,只是遙遙目送。

雖然很是惋惜,但何曉惠倒是敬佩他如此舉動。

往事已不可追。如今,他自身前途未卜,喬女俠又另有歸宿,這般選擇,才是對所有人而言最好的安排。

只是,終究對他太過殘忍。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留他一個人困在了往事裏。

笛飛聲對困於情愛的李相夷很是看不上,只是默默地投了個白眼給他,仿佛嫌棄他的扭捏與放不下。

禪房裏的陳設又模糊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清晰。

這次他們有了經驗,應是此處的場景尚未結束。

禪房外間的茶幾兩側,對坐着李蓮花和方多病。

李蓮花的臉色稍稍好上了些許,但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他倆應該正談着什麼事,李蓮花衝方多病挑了個眉,慫恿意味明顯地說道:“方刑探,採蓮莊你還是得去一趟。”

方多病卻不聽他吹捧:“你少來,你就是想攛掇本少爺幫你找人嘛!我才沒那閒工夫呢,這好不容易有了這笛飛聲的線索,我必須得找到他。”

李蓮花喝了口茶,對於他的豪言壯語不予置評,只是淡淡道:“嗯,那好吧。待我找到了獅魂,順便幫你問問笛飛聲的下落。”

聽得提及找人,旁觀的一羣人立時反應到應該是找單孤刀。

十年了,旁的他都毫不猶豫地放下了,只有這件事,已經成了他的執念。

或許,當年那個聽聞無了大師說“命不該絕”的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用這條尚不該絕的殘命來找尋師兄的遺骨吧。

可是,等到真相攤開在他面前,他又要如何承受呢。

思及此,何曉惠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方多病,別人只知單孤刀是小寶的舅舅,可實際上,他卻是小寶的親生父親。如今李先生因單孤刀之故將他當作後輩照看,可若有一天,真相解開,小寶又該如何自處,李先生又該如何面對這個他當作親近後輩的仇人之子呢?

但無論他們如何想,也只能是想,眼下根本無法,也無力阻止任何事情的發生。

茶幾對面的方多病聽完,有些疑惑:“你什麼意思啊?”

李蓮花抬眼輕輕瞥他一眼,隨意道:“因爲這個獅魂就是金鴛盟的人啊。”仿佛說出口的只是今日天氣如何,根本不管會對方多病造成多大震撼。

果然,還是大少爺脾氣的方多病狠狠拍了下茶幾,起身衝他大喊:“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蓮花毫不在意他的憤怒,依舊淡定,還繼續問他:“所以你去不去嘛?”

能夠得到金鴛盟的消息,對方多病而言當然是充滿極大的吸引力,但此時此刻,他卻仍是嘴硬:“不去!”

說罷,便起身往外走去。

李蓮花輕輕搖了搖頭,也沒再管他,顧自喝茶。

而尚未走至門口的方多病突然停下,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哦,對了,我買了一些蟲草虎骨等名貴藥材,拿去補補身子吧!”說着,將紙包輕輕一擲,扔到了李蓮花面前茶幾上。

還不等旁觀的幾個感嘆方多病還真的挺關心李蓮花呢,那邊李蓮花抬手止住了正要離開的方多病,一下子點出了關鍵:“方多病,你這身無分文的,你哪來的錢買這個呀?”

衆人這才想起,是啊,方大少早就被截斷了財源,連喫喝住都是在蓮花樓蹭的,這錢總不會是——

方多病得意地笑起來,抱着手臂回答:“呵,你的。”

根本沒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話有多驚人。

“方小寶,你這……”何曉惠看自己兒子這蠢樣,再次確定真的不應該讓他闖江湖。

李蓮花表情凝滯了片刻,打量着手裏的紙包:“我的?”

側頭看看還洋洋自得的方多病,嘴邊擠出個笑,問道:“你從哪裏找到的?”

那邊的方大少一點都沒意識到風雨欲來,還在那兒沾沾自喜:“你的抽屜、櫃子,還有牀頭,哦對了,你米缸底下不還藏着一些嗎?你的老婆本不都藏在這些地方嗎?”

衆人還在想着爲什麼這錢藏得到處都是呢,李蓮花已經拍桌站起,聲音不大,卻是咬牙切齒:“你行,你可以。”

他舉着那個裝着他全部家當的小紙包,提高聲音:“現在怎麼趕路呢?一文都沒了。趕什麼呢?”

方多病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闖禍了,小小聲:“不是——你就藏了這點錢啊?”

“不然呢?”李蓮花很是無語地回他。

家財萬貫的方大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麼點錢竟是一個人的全部家當了,這麼點錢夠幹什麼呀,沒看他買藥材只能買這麼小一包麼?

透明着身體的幾人看着這一幕,不知道該感嘆難得看到李蓮花如此大幅度的情緒波動,還是該感嘆方大少的不知人間疾苦。

然而,石水卻從剛才的對話裏想到了更多,她的聲音帶着些哽咽:“碧茶之毒,藥力傷腦……”

還會使人瘋癲至死……

喬婉娩想起剛剛方多病說的藏錢處,連米缸底下都有,莫不是怕自己哪天……

她連想都不忍再想下去,但相夷卻是切切實實地過着這樣的日子。

直到此刻,她才更深地認識到——雲彼丘,真的是該死啊!

他不該自刎的,那一劍應該讓她來的。

本章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