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剑大会上荒唐的一幕又一幕,转瞬被四起的浓雾遮掩,而不复见。
“百川院——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黑暗里,是方多病在喃喃。
佛白石三位院主站在他的身侧,听得清清楚楚,却只能苦笑——是啊,他们自己都恨不得说一句,确实是一年不如一年!
沉寂的黑暗里,乔婉娩在回想。
回想当时看台上的他们,是如何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嘴脸。
她想起相夷被笛飞声推上台时,甚至还为自己戴了个面具遮掩。
他似乎不愿意与故人相认,可是,若是故人能毫不犹豫地将他认出呢?
想必……他也不会否认。
可是,她又想到初来此境时,见到的根本就毫无遮掩的李莲花,可他们——不也是直到云彼丘喊破,直到确凿证据放在眼前,他们才敢确认——原来,真的是你。
相夷啊相夷,你看,即使你不戴面具,我们也认不出你。
我们——认不出你。
静默里,连眼泪划过脸颊的声音都如同东逝的江水般声势滔滔。
何晓惠沉默着。
笛飞声也沉默着。
还当如何,不过是叹一句世事何其荒唐。
眼前再度亮起,他们又来到了普渡寺熟悉的那个禅房。
依旧是那身浅青色宽袖长衫的李莲花,罩着半边面具,盘腿坐在榻上。
他双眸紧闭,似在调息,脸色比刚刚在赏剑大会时苍白了许多,连唇色都透着病态的白。
还是夏日的天气,榻边却燃着一盆炭火。
透明着身体的一圈人,虽然触碰不到,但依旧感受到了滚滚热浪。
他们不由想起那日莲花楼外燃了一整夜的篝火,仿佛再热烈的火焰,都已无法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这样的身体,原就不适合到处奔波。
可是,他独身一人,拖着一座小楼,独行人间已十年。
“他又受伤了?”方多病仔细地看了看榻上人的脸色,打破沉默,猜测着,“还是因为什么又用内力了?”
其余人依旧沉默,因为他们有同他一样的疑惑。
寂静没有持续太久。
有人跨门而入。
百川院的佛彼白三位院主鱼贯而入,独独少了石水。
透明着身体的石水看这架式,知道他们这事情定是故意瞒着自己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哂笑,虽同为四院之一,但自己在他们眼里仿佛永远还是个不解人事的小姑娘。很多事情,他们三人之间仿佛只要递个眼神就能明白,而自己,却单单被排除在外。
若非如此,又怎能将门主中毒之事生生隐瞒了十年!
透明着身体的佛白二人同样愣愣看着自己进来,不知为何,并没有什么期待,反而愈发涌起一阵恐慌。
这边三人,纪汉佛、白江鹑走在前,云彼丘抱着个剑匣跟在他们身后。
听到动静,李莲花终于睁开了眼。
试图用手撑榻起身,却又跌坐了回去。
纪汉佛连忙阻止他起身,让他不必多礼。
李莲花也就顺势继续在榻上盘坐,微仰头,笑望着几位别有意图的百川院院主。
“既然知道李莲花身体不好,那还做什么来打扰他休息!”自琢磨出赏剑大会的可笑之处,再加上云彼丘的下毒之事,现如今的方多病对于百川院早已失去了好感——不过是一群在李相夷失踪后依然不忘榨干他最后价值的一群虚伪小人罢了。
乔婉娩虽未开口,但脸上也是不赞同。
但是,房内的几人却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意见而改变主意。
由纪汉佛打头,感谢李莲花出手相助,不仅救了乔女侠还寻回了真正的少师剑。而他们为了表示感谢,也特意将少师带来,让李莲花一试。
周围这群透明的人一时不该说些什么,这场面的滑稽程度已经超出他们的认知了。
乔婉娩看着李莲花对着云彼丘递过来的少师,将下意识的握剑动作迅速改为双手接过,心头苦涩难言。
少师剑鞘机括紧涩,没有一定的内劲,无法轻易拔出。
李莲花便以力气不足为由,推拒了一试少师锋芒的机会。
原以为试探到此为止,没想到佛彼白几人竟是个个有备而来。
白江鹑疑惑李莲花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被李莲花的仇家论轻易避过。
云彼丘言说李莲花面目似曾相识,却见李莲花激动地从榻上起身,连声询问是否见过他自小离散的兄长,又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家境贫寒的身世。
透明着身体的一圈人,一时真的无法将这个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演技至臻的人同李相夷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没看见这前来试探的佛彼白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么。
然,云彼丘却借机抓住他所谓的贫寒一说,道是结构奇巧、雕纹精美的莲花楼价值不菲,既然家境贫寒,李莲花又是从何得来。
李莲花闻言,却只是叹了口气,说多年前,见海上飘来一艘很烂的大船,他便用那船的木板,拼成了莲花楼。
他跟前的佛彼白三人附和着点头,算是勉强认下他的解释。
而透明着身体的佛白石三人却是回想起曾见过的最为简陋的莲花楼——每块木板上都带着水渍过的痕迹,楼内还带着股海水的咸腥味。
“船?”笛飞声听到这,终于意识到为什么看莲花楼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原来如此。”
他看着李相夷跟前咄咄逼人的几个旧部下,想到他这十年来的凄惨样,怒极失笑:“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就该好好看看你的好部下。”
虽然李莲花口中关于身世的那几句定是胡编乱造,但关于莲花楼的来历,估计就是他所说的那样了。
旁观的一圈人,见到的即使是最为粗糙的莲花楼,也已经有了后来莲花楼的大体模样。他们无从想象,他是如何从海边一块又一块地捡拾木板,然后又如何一点一点拼凑成可供居住的楼车模样。
他还中了毒。
他还受着伤。
若不是今日说起,谁能想单是莲花楼的来历便包含数不尽的苦楚。
其他的呢,那些他没有说的呢。
而佛彼白竟还在追问,还在探究,还在揣测。
石水恨不得上前摇醒他们,厉声问他们一句——你们知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就在大家觉得既已问无所问,这场闹剧该收场时,云彼丘笑着,命手下送来了一碗花生粥。
乔婉娩满脸不可置信,望着那个劝李莲花趁热喝了花生粥的云彼丘——
“你怎么敢?你打算做什么!”
她高声质问那个根本就听不见她声音的云彼丘。
方多病本还奇怪为何乔女侠为何突然如此激动,却听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你明知道相夷有花生过敏之症!”
方多病悚然,望着推却不过,接下花生粥正准备喝的李莲花。
然后,眼睁睁地看他喝下!
看明白前因后果的何晓惠也是大惊:“这——他喝下去了,这过敏搞不好是要出大问题的!”
因着方多病从小体弱多病,何晓惠对于过敏这一块也是格外注意,若有什么小宝过敏的东西,那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小宝面前的。
“你们到底要让他如何?”乔婉娩声音沉痛,哽咽着,“让他直接掀了这碗粥,承认自己是李相夷吗!”
是啊,李相夷嫉恶如仇,李相夷从不原谅。
若是李相夷,既已知这是会过敏的花生粥,怎么可能还会默默接下?!
所以——
那边的佛彼白静静看着李莲花喝下花生粥。
一颗心也仿佛花生粥入肚般安放下去。
看,他喝了,他也没事。
他既不是李相夷,也不会花生过敏。
在一碗花生粥后,闹剧终于完美收场。
周遭模糊起来,但又仿佛还在原处。
一派模糊不清中,白江鹑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喃喃:“门主中了碧茶,其他毒素应该都不起作用了吧……”
那么,前来试探门主的自己,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原来,这十年来,在我们心里,真的早已当门主已经葬身东海,再也不会回来了啊。
既没有人去寻门主这个人,也没有人去研究碧茶之毒如何解,甚至连中毒之人有哪些症状都不甚了解。
原来,我们心里,早就没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