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时感慨无话,正切切等着消息,拂杉过来道:“贵仪说,那个做四红汤的不错,留下她了。”
“当真?”初娘又惊又喜,咬住了粗帕子,几乎要喜极而泣。
“当真。”拂杉淡淡的,颇有威仪,“贵仪说兰林殿如今缺人,你既是辛沅带来的,手艺又不差,不必从末等守门的宫人做起,就是在外殿当差,得闲跟着辛沅学事就好。”
不仅能留下,还一来就是外殿宫人,跟着辛沅学事,那就是偶尔还能进内殿,比辛沅初进兰林殿的境遇都好。初娘真是喜不自胜,连连叩首:“多谢贵仪,多谢大姐姐。”
拂杉上上下下打量着初娘,“这是贵仪的恩典,谢贵仪就是,你这个人么……”
初娘忙行礼道:“大姐姐,婢子邵氏,名初娘,请大姐姐吩咐。”
拂杉沉吟片刻:“本来咱们兰林殿的宫女名字多从木,从草也勉强可以用。但最近贵仪没心思,你们又是后来的,就都不必改名儿了。”
初娘答应了声“是”。拂杉又对枚儿道:“另几个人都交给银橸管教了吧?”
枚儿道:“是。在外殿当差了,还算勤谨。”
拂杉点点头,又看初娘:“贵仪既让你跟着辛沅,那就跟着她好好学学本事,不必和别人挤着住了。去辛沅房里,打个地铺,一同住下吧。”
初娘这可是欢喜坏了,连枚儿也嘟起嘴羡慕且不悦:“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能和辛沅姐姐住一屋呢。”
辛沅笑道:“好好当差,你也快出息了。”
拂杉亦向初娘道:“你真是运气好。”她看一眼辛沅,颇有意味地道,“比你当初都好。”她顿了顿,又道,“好生教初娘规矩,如今内府拨不出好人儿来,初娘一个人要顶两个用呢。”
辛沅和初娘都答应了。眼见拂杉出去,厨房里几个小宫人都围上来道喜,顺道将初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啧啧道:“真是……一转眼麻雀就飞上枝头了呢。”
初娘一一谢过,犹自喜不自胜,握着辛沅的手又是哭又是笑:“都是阿姊的恩德,贵仪看得起阿姊,才捎带上我的,多谢阿姊。”
初娘说着,便要跪下行大礼,辛沅忙一把拦住,口中不说话,面色却是沉了下来。初娘何等乖觉,立刻也收敛了神色,问道:“阿姊,可是有什么不妥?”
辛沅低声道:“你这般顺风顺水,原是好事。可太过顺利了,未曾从低做起,反而惹人侧目,以为贵仪抬举太过。你瞧方才枚儿的样子,她与我那么亲近,都难免妒嫉,忍不住出声念叨几句,何况旁人。”
初娘原本欢喜,这下也慌了,眼看着泪珠儿又要垂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你今日这般好机缘,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望向晓彬房间,“是因为王晓彬。”
“就是那个晓彬姐姐?”
辛沅颔首:“不过贵仪既吩咐了你在殿外做起,我便将规矩细细说与你听。你仔细当差不犯错当然好,若然真有什么不妥之处,趁着别人罚你之前先狠狠罚自己,堵住了旁人的口再说。再记得,晓彬即将升为霞帔女,身份是兰林殿半个主子。真正的主子好伺候,半个主子位子不稳当,最要争体面,你小心着好。”这些都是肺腑之言,辛沅生怕哪里嘱咐不够,叫初娘吃了暗亏,又细细说了一通,直到外头来唤初娘自己房中去更衣伺候。
双螺髻工整挽就,系深青色发带,垂落如柳丝袅袅,带脚垂落处绣着星星点点浅黄色的迎春花朵,看着清新可人;一色淡青衫裙,刚刚好掐出初娘的腰身,是个利落的美人儿。
初娘灰头土脸惯了,这般净面匀妆,十分不惯,不时伸手去抚自己面孔,深怕脸妆浓了,再惹人闲话。辛沅转首,见她这般无措,拉过她手拍了拍,含笑安慰道:“很好呢,不许再动了。”
初娘唯唯诺诺的,依着规矩站到了晓彬跟前先问好。晓彬倚在朱栏边看小宫女们整理方才内府送来的绫罗绸缎,她随口指点着几句,手里抓了一把松子嗑着,嗑几个便噗落噗落吐在身边小宫女福枟摊开的手心上。她吐得有趣,福枟也殷勤。二人嬉戏了一会儿,晓彬才正眼瞧了瞧禀告完姓名来历的初娘:“在洒扫监可埋没了你了,打扮起来挺有人样儿。”说罢眼波又横辛沅,“你也会调理人儿,一根水葱儿就被你这么掐了出来。”
“看晓彬姐姐说的,我算哪个葱。”初娘不自在地摆弄袖口,又摸摸鬓角,“便是一根葱,也是菜碟子上的点缀,装样儿的。”
辛沅心中一动,不想初娘这般做小伏低,实在暗服她聪明。向来是如此的,在心高气傲的人面前,姿态低些的好。有时旁人要来踩你,你先自己压了自己,把话说尽了,旁人也不能再压得你更低些,话说得再丑些,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晓彬大约也没见过人把姿态如此俯就,诧异地撇撇嘴,一双眼睛竖起来将初娘打量再打量,慢悠悠地道:“你既跟着辛沅学事,就要和她当初入兰林殿一样立规矩。辛沅,你自己告诉她,当年你进来头一遭事是什么?”
辛沅不敢过分迟疑,忙道:“晓彬姐姐要我在太阳底下立两个时辰。”
晓彬晃晃手里的湖色四边绣花绉罗帕子,努努嘴儿:“那就去立着吧。别说我只是为难了辛沅。人人新来兰林殿,都是一样的。”
枚儿正捧了清水和鸟食给廊下一溜铜鎏金架子上的鹦哥儿换食,听见了低低嘟囔:“既这样,也不见晓彬要阿玲和福枟她们立规矩。”
“人人都管,我管得过来么。且如今我的身份又不是宫女了,只是为了贵仪分忧罢了。”晓彬不耐烦地张了张粉红的嘴皮,雪白的松子仁儿掉进一样红的舌头里,微黄焦香的壳吐出来。她边吃边道,“也只有初娘这一个,是贵仪亲口吩咐了要跟辛沅学事的。”
那小宫女福枟亦笑:“是呢,洒扫监来的,不似我们都正经学过规矩。辛沅姐姐肯教,真是千恩万典。”
初娘恭恭敬敬,挑了个阳光灿烈的地儿,指着道:“晓彬姐姐,那儿可好?您若觉得不成,今日站完了,明儿正午我继续站。”
晓彬这般恭谨顺从,晓彬倒说不得什么,展手遮住了眉眼看看过分明亮的天色,挥挥手道:“站那儿去吧。明天还有新规矩要学呢。”
虽是春日里,可两个时辰站下来,初娘晒得面皮发红一脸油汗。她在洒扫监的活计,向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朝仰面站着,便显出了面孔上细腻的皮子,日常背阳,吃得也苦,可肌肤好得彷如牛奶上积得薄薄一层奶皮子,真是好颜色。
枚儿背过身也和拂杉嘀咕,“初娘看着手粗,面皮与手臂上都是好皮色呢。我们兰林殿用人,真真都是挑出来的。”
拂杉道:“当然是挑出来的,初娘在洒扫监蹲了这几年还能不忘手艺,又能吃苦,会熬得出头。”
初娘晒得眼晕,到了后头半个时辰,春日黄昏风寒胜秋水,身上衣衫单薄,这样一动不动站着受凉气,也真是耐得住。等两个时辰一到,她晃了晃身子站稳了脚跟,便跟着辛沅身后寸步不离,眼明手快学事做。
晓彬便冷笑:“你可真会偷懒,我说两个时辰,你便一刻也不能多站。”
初娘恭谨地曲着腰肢:“姐姐说了是两个时辰,我听着更漏,一丝也不敢错。否则不是您错了,是我记差了您的教诲,皆是我的不是。”
拂杉听了也忍不住笑:“好好,错皆是你的,无有我们的不是。”
初娘柔顺地垂着眼皮:“是,王晓彬姐姐做事老成有谋算,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贵仪,好心好意,便是有错,也是我们底下人眼不明心不慧,不能及时体察您的心意,当然错在我们。”
枚儿与辛沅领着宫人们在殿内掌灯,巴在窗口瞧见了这一出动静,枚儿不由得拊掌大叹:“辛沅姐姐,你去哪里捡了这么个妙人儿来,你看晓彬,硬是一个错也挑不出来。”
辛沅想她这般知事,肯委屈自己,多半也是在洒扫监日久熬出来的聪慧,那聪慧里也是带着一股心酸气儿。
辛沅的屋子本就不大,眼下住进来一个人,实在安不下一张床了,只能按章贵仪说的晚上打地铺,白天收起来。靠窗的地方多了小小一个妆台,柜子是两人合用的,剩余的地方连走路都要侧身过。但无论怎样,人安顿下来了,初娘像受惊雀儿回了巢,连连说好,满意得不得了。
到了夜里不轮值,初娘便拿出一个小簿子写写画画,见辛沅看便不好意思:“阿姊别笑,我记性差,人又蠢笨,凡要紧事记一记,省得出错。”夜有些晚了,她也并不愿睡。虽然是打地铺,但底下铺了一张席子,上头铺上软厚的褥子,再有一条蚕丝被,绝不会受冻。初娘将被铺展了又叠好,细细地摸了一遍又一遍,“小时候还有这样蚕丝被睡,多少年了,都没再睡过这样绵软厚实的被子了呢。”
辛沅累了一日,早已眼中酸涩,揉了揉眼睛道:“困的很,早些歇息吧。”
“我还不困。”初娘看了看夜色,“这个时候,洒扫监还没得睡呢。我躺下也睡不着,阿姊给我派个活计干吧,省得我杵在这儿,也碍人眼。”
辛沅想了想,交给了初娘一个铜吊子和几小袋材料,道:“贵仪常吃酸枣仁百合膏,你得先学着熬这个。”她说罢细细道,“这酸枣仁百合膏原料不难,所费不多,选邢州的酸枣仁,颜色紫红皮子光滑个大饱满的;湖南的百合,洁白匀实的。先微微一炒,断不可有焦烘气,再磨粉熬浆,十二斤酸枣仁和百合才熬出一斤膏子,再依次入黄精、甘草、茯苓,天寒可加桂圆,生发可加桑葚,依四时调改。这是个细活儿,有得你熬呢。”
初娘却甚是欢喜:“这活计考较耐心和眼力,我可以试试。阿姊先睡,我今夜先挑好的酸枣和百合炒出来,明日再学用石臼磨粉铜吊子熬浆。再有不会的,阿姊莫嫌我迟钝,细细教我罢。”
初娘极为仔细,人亦聪明剔透,加之有厨艺的底子,一通百通,很快就能上手。
辛沅亦好奇:“你在洒扫监日日累得腰酸背痛罢,怎地厨技未曾丢?”
初娘赧然,伸手抹去面上被炉火烤出的汗水:“我会的本就不多,每日再累,入睡前便把记得的菜谱再想上一遍,方敢合眼。”
“哎呀!”枚儿本在一旁坐着给花瓶换水,听得跳起来,“你也太有心了。教我累上一日,困也困死了,谁还有记性想这些。”
初娘很不好意思:“我这是笨人的笨法子,枚儿姐姐聪明过人,不用记这个。”
枚儿虽然做了内殿宫娥,但也少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赞她,一时也飘飘然起来,满口“初娘妹妹”价传授起自己在外殿当差时的成算来,也算是指导有方。
辛沅边听边笑:“罢了吧,自己学的半肚子水,叮铃咣啷,别闹得谁都知道你做了好久外殿的功夫不长进吧。”
枚儿闹了个满脸通红,又要在初娘面前充长者先知的脸面,挺胸道:“我就是在外殿当差久,所以才没有我不知道的呀。”
桢桢她们帮着打水进来准备给辛沅沐浴,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出声来:“是要比谁在外殿当差久便可充大样么,那我们谁不是呢。”
众人笑语轻快,是兰林殿里难得的闲散时光。便是拂杉和晓彬耳闻,在窗外亦是相视一笑。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少女,撇开了资历辈分,谁没有一段清朗明媚的少女心怀,难得地毫无芥蒂,融洽了起来。
初娘自进了兰林殿,就知道迟早要见到君王。她也和辛沅悄悄说起过,在洒扫监当差,好多回听到御辇过来,前头有人啪啪地击掌,就是提醒他们这样的下人要背过身去面墙低首站着。所以好几回她是知道君上从自己身后的长街上走过,也偶然听见他说过一两回话,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可却实在没见过样子。到了兰林殿不过三日,任赞便过来看望章贵仪,虽然只是坐了半个时辰,初娘却是头一回认真看见了任赞,便悄悄盯了两眼。等任赞走后,她不觉有些好奇,忍不住掩袖问辛沅道:“都说我们贵仪病着人看着干瘦,怎地君上也这样瘦?”
说起来任赞确是清瘦逾常,不知是少年时那回中毒落下了病根,还是常年来饮酒作乐无度,无数的汤药补品和山珍海味下去,于他总是看不出一点补益。他这般身无余肉,连身量纤细的嫔妃们与他站到一处,总也显得他格外瘦削。
太后屡次看着不忍,说了两句,任赞倒只是笑:“朕瘦些儿也好,叫嫔妃们看着都不敢吃多了长肉,把朕给比了下去。皇后总说宫内要节俭,人人少吃几顿,不就是最好的节俭之法了。”
太后便嗔怪:“你去蓬莱殿不多,皇后的话倒记在心上。”
任赞面色微微一沉,旋即又笑:“只要母后凤体康健就好,别的儿子有什么可挂心的。”他转脸颔首,谢过阮太仪,“母后平日食素,偶尔荤食多半是太仪亲自下厨,如此有劳太仪了。”
阮太仪性子软和,又是太后婢女出身,如何肯当如此谢意,连忙起身谦了又谦,才敢依着半边座椅坐下。
太后见爱儿美意,也是欢喜,捧着一尊新进贡的纯蓝松石佛母像道:“这个哀家宫里有不少了,赐给芷妃,她倒喜欢。”
任赞笑吟吟地:“这是青诏所产的松石,这样纯色明净的倒少有。”
太后略略矜持,眉目傲然:“只要有青诏各族为我们的倚仗,进可攻退可守,咱们大蜀永远没什么可怕的。”
太后这么说的时候,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信,浑然未察觉儿子的面孔青了又青。
任赞的削瘦,大约是与他登基以来国事的不顺也颇有关联。
深宫的日子过得无知无觉,有时候与外头隔绝久了,真是天上人间,不知外头的疾苦酸辛。唯有任赞不来后宫的时候长了,彼此打听,偶尔会漏进前朝的一字片语进来,北周一路南下,东虞软弱,为其大开方便之门,以求偏安,保全自身。北周国君的亲弟济王况昀挥兵直下,势如破竹,南越的京都快保不住了。西蜀也未得多好,之前向北周纳贡,捐了数州的地界出去。如今倒了新岁,北周又有意要划走数州。至于是哪数州,传话的人是说不清的,他们也并不明白。西蜀的国土于他们而言是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州郡名称,与贡品出处略有相关,真正风土如何,谁也未曾用双足去丈量过。
那一寸寸土地的消逝,对深宫众人而言,不过是几声叹息:哦,再也吃不上那些州郡所进贡的鱼米了。哦,那处出蚕娘,养出来的蚕吐丝最洁白了。
真的,天府国地,鱼米之乡,都成了他地他乡,再无归日。
章贵仪从前是无知无觉的,这回却是真正焦心了。西蜀捐出的北界延庆州有她族中一半良田,待她母族中人来哭诉时,事情早已过去了许久,根本无力回天。
拂杉是知道数目的,她掌着章氏族产簿册,章贵仪私产多少,她都有分数。因为如此,就越发地不敢说,只怕章贵仪知道了增重了病情。然而章贵仪族人却是不管的,只是百般哭泣,说延庆州捐出去是不要紧的,只求章贵仪和任赞要回那些田地来。
那些良田沃土,是章贵仪家族百年所蓄,加之她在后宫得宠数年,才积攒下来的。听闻此事,章贵仪又是心痛又是气恼,连连呵斥族人“糊涂”,气伤道:“延庆州都保不住了,难道单要回咱们家那些田地来么?若是要回来了,难道往后你就自己走上去和北周人打交道么?”
她族人还要哭嚷求恩,但听得要和北周人打交道,刀光剑影地伤性命,不比后宫有章贵仪这个靠山,立刻缩回去了,恳求章贵仪再行赏赐。宫中裁减用度,皇后以身作则,章贵仪当然不敢太铺张,因为病着要用名贵的药材,不得已连内囊都动上了,早不是当年得宠时那般财大气粗。章贵仪见族人如此不争气,又是一番伤心懊恼,只恨自己无力保不住族产,又恨他们无情,只逼迫自己出钱出力,浑不理自己在宫中境况多艰。
如此闹了两回,章贵仪气得不轻,拂杉也不敢传话了,只道钱财是身外物,幸好除了那一半田地,族中还有外州的庄子和在京城的铺面、私塾、房舍,这一切尚能支撑族人生活。
章贵仪垂泣不已:“如今还能保得住这些,哪日和南越一样,京都难保,他们还能逼迫本位去和周人交涉要回这些么?只盼本位立时死了,眼不见这些糊涂东西,还能得个清静,不用再为他们烦心。”
拂杉亦伤怀:“自贵仪入宫,他们伸手就是要这个要那个,何尝真正为贵仪打算过,这些东西没了就没了,也教他们吃吃苦头,不要万事都想着只倚仗您一个人。”
章贵仪用力抹去眼泪,口中发恨,气得鬓边红宝石珠花的珠须颤颤:“都说一屋不保何以保天下,可天下都不保,如何还能保住一屋?本位也做不出为一己之私逼迫君上的事。他们……他们怎不想想本位该如何对君上开这个口?凡事只顾眼前小利,不顾身后长远。实在是鼠目寸光,无理取闹!”
她的悲泣声裹在殿中沉沉坠坠的药气里,显得无比虚弱而缥缈。
辛沅暗自里伤感,她是无亲无挂的,有时做梦,总梦见小时候,和爹娘、笃哥哥一起,在这世间有个亲人可以彼此牵挂关怀,那该是多好的事。可看着章贵仪亲人不少,却个个是吸血的多,真心为她的少。
国土一分分流失归于他国,任赞每每焦心却无计可施,只能越发沉溺于笙歌。只是在看到太子众圣保时,才抚他背心怆然:“这个江山,朕怕是不能留给众圣保多少了。”
国事衰落如此,章贵仪如何还能为私家事去和任赞开这个口?开了口后果如何,在宫中又再如何立足?
“香囊火死香气少,向帷合眼何时晓。”(1)
章贵仪因心痛烦恼,能合眼的时辰越来越少,一个人的精血如何经得起这般煎熬,白日里耗神费心,夜来难以安枕,睡梦里心心念念不是恩宠荣位,就是母族兴旺。
这样内外交迫,章贵仪的身子便好一阵坏一阵的。
偶尔阮太仪来陪,她少不得还要梳妆起身陪坐。阮太仪是太后身边人,见太仪如见太后,一点都疏忽不得,便是头发略毛一些,阮太仪亦要默叹“咱们为嫔妃时……”的光景。章贵仪便嘱咐辛沅,拢发的呵胶要抹得工整些,再工整些。
拂杉劝道:“阮太仪亦不算外人,偶尔懈怠些也不妨,这样来人就梳洗更衣一遍,实在太费精神。”
章贵仪闻言只是苦笑:“你说阮太仪不是外人,本位这身边又有多少贴心人呢。”
这样垂泪伤感,章贵仪还是极力振作了些,幽幽道:“有些事,也不得不预备起来了。”
入春后暖了一阵,便开始倒春寒。昨日还是暖风熏人,今晨起来便有料峭寒意,且一日寒于一日,到了清明那日,宫中皆尽寒食。章贵仪肠胃受不得寒,只用了点凉好了的小米粥,就恹恹地没有胃口。任赞过来兰林殿看望章贵仪时,章贵仪已头疼了两日,说不出地难受。她梳拢了额发,太阳穴上用红布铰了两块药膏贴着镇痛,还是未能缓解。最后是初娘想了办法,去御药局讨要来七年陈的艾条烧了,隔了一指头高为章贵仪艾灸。艾灸发阳生暖,最有祛寒驱风之效,艾条灸得头上暖暖的,章贵仪的头痛症才缓过些来。章贵仪体弱,不敢开了窗艾灸散烟气,也怕同时着了寒风反而不好,便躲在后头小阁中只由初娘伺候,直熏得一身烟味。
好容易那日见了任赞来,章贵仪急急忙忙梳洗了,生怕呛着任赞,一面强打起精神含笑起来迎接。任赞吸了吸鼻子,便掩起广袖呛了两声道:“好大的艾草烟味儿!你在熏艾?可有哪里不好?”
“妾这几日头痛难忍。”章贵仪勉强笑道,“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法子,烟气重效力才足,颇有功效。”
“你头痛?”任赞颇为敏感地望她一眼,便避开了她的目光垂下了眼睑,迟疑道:“可是为了你族中田产被捐去北周的事……”
章贵仪本就立定了心思不在任赞面前开这个口,不想任赞自己先说了起来,当下也有些尴尬,怔了怔才辩解道:“君上,妾无这个意思……妾……”
任赞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朕知道你母族吃了大亏,可这是国事……一州都难保,何况你家那点田产。朕这些日子不来,也是心中有愧,怕你怪朕。”
章贵仪就算真有此意,此刻也被逼上了心气,急急辩白道:“妾真无这个心思。妾只盼君上莫为国事烦恼,妾那一点点家事,实在不值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这气味有点儿太呛人。”任赞别扭地掩了掩鼻子,下意识地离她远了几步,正要吩咐开窗透气,想到章贵仪说起头痛的症候,忙又叫关上,“罢了,别让你们贵仪沾了风。”
章贵仪察觉他的体贴,勉强展颐含笑:“多谢君上。”她亲自上前,殷切地为他解下鹤羽大氅,仿佛方才的冷场与尴尬不曾存在过。那洁白的鹤羽上沾了密密一层细小的水珠,章贵仪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道:“整日关在殿内,竟不知下小雨了。”
“清明时节下点小雨嘛,应时应景。”任赞这才从三寸阔的红梅色镶白玉竹叶形嵌片滚边的广袖中伸出手,握了她的手一起坐下,“做了艾灸,手也暖些。明日朕叫人给你送些煨好的干姜小羊肉,你愿意便多用些,暖胃养身的。”
“已经春日了,还吃羊肉吗?妾的身子怕受不住燥热。”章贵仪笑。
“羊肉厚味,本该冬日进补,可你孱弱,春日照吃照补,再用干姜暖身便好。这道菜,是朕告知过皇后,特许做了给你进用的。”
羊肉的市价远远贵于猪肉十数倍,牛为耕地用,非老死不屠宰,那时便屠宰了肉也老得难以入口。只有宫里养了些肉牛,专供几位上位吃的。羊肉价贵,在这个档口单拨出来给章贵仪用,可见任赞不是无心之辈。章贵仪感激得唯有涕零之声:“君上与皇后娘娘厚爱,妾却抱病不能服侍左右以报答一二……”
任赞却无心听这些。他心中烦闷,却无可奈何。早想来章贵仪处来坐坐,却因她族田之事生了愧对之心,反而不肯来见。可一直不来,又恐章贵仪多心,多少也该来应个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