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闻仙宫中,孙珠珠早已在了,陪任赞坐了上位,姜御婉和齐御婉陪在右首,左首的位子空了正待章贵仪。章贵仪极力振作,婉声行礼:“君上恕罪,妾来迟了。”任赞尚来不及应答,孙珠珠抢先道:“姐姐来迟了,我们等不及先饮酒了,姐姐快请落座吧。”
孙珠珠这样招呼,仿佛皇后不在,她才是这殿中的女主人。章贵仪提了提嘴角算是笑,便在空位上施施然坐下,晓彬便依着她跪坐了下来。
孙珠珠今日打扮得格外出众,便是章贵仪精心打扮,到底也被她压去了风头。孙珠珠着峭窄霞色罗裙,真珠络缝,那流光渐变的裙裾,真如晚霞倾翻,敞领和袖口由深到浅滚了十二道软红娇紫花边,特意在赤色系里满绣宝蓝线色,珍珠花蕊,特为夺目。她簪花满头,不见青丝,她头发本就多,可也经不住簪这般满满鲜花。辛沅心下好奇,细细看去,原来花茎都被金银丝和乌纱织成的细网缚住,即使大风吹亦不落,十分稳当。堆花正中是一支珍珠、翠玉和碎红宝做的金莲塘小景纹横簪,两侧簇翠拥珠,偶尔金光一闪,露出几支金瓜头簪和花筒簪浑圆饱满的嵌珠簪头,恰如她脸上一样饱满的笑意,顺着酒窝儿淌下来,兜也兜不住。
章贵仪一个久病的人,见了日久的对头这么精神奕奕顾盼神飞,心中自然不好受。孙珠珠瞧得出章贵仪神色,不由娇声笑道:“贵仪姐姐别笑我爱打扮,穿红着紫,尽是俗人所为。我出身低微,没见过多少好东西,只知人生苦短要及早尽欢,吃要吃得最尽兴,穿要穿得最夺目,凡事自己痛快了,才不枉来人世走一场。”
孙珠珠这样态度,是很合任赞心意的,一把搂住了她同饮一杯,笑道:“朕就喜欢你这畅快脾性。”
章贵仪满面堆笑,举杯只盈盈望住任赞,先敬:“妾来迟了,自罚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任赞对章贵仪颇为疼惜:“你身子不好,别喝那么急,先吃点菜,空腹饮酒不受落。”
章贵仪听任赞温存,软语道:“君上今日怎地这样欢喜,有兴请我等姐妹同饮?”
比之往常夜宴满殿芳卉,又燃诸奇异合香,灵风异香,云璈钧乐、瑶瑟鼓声,奏鸣于翩然舞姬间。今日这小宴算的是简素,每人方几上只几个果盘咸糕,寻常鱼虾菜肉并一道花胶海参炖蛇羹,其他都无甚精细大菜。这样不算正式的筵席,也没有名目,章贵仪总要问一问。
任赞略一沉吟,孙珠珠笑如铃铛道:“姐姐可知,今日君上欢宴,为我进封,如此我与姐姐一般位分。更如姐妹一般,不分彼此了。”
章贵仪闻言变色,盯着任赞看去,任赞避过她目光,有些讪讪地难堪。事已定局,辛沅已知无用,趁着斟酒时分紧紧握住章贵仪手指,温柔一笑,低声道:“贵仪该笑。”
任赞有些嗔怪地看着孙珠珠:“你这个人呀就是急性子,晚些说又不打紧。”说罢便看一眼姜御婉,姜御婉侍奉任赞最久未得进封,还要替孙珠珠解释,也是一肚子没好气。齐御婉出身更高,资历与姜御婉一般,盼着进位之心更甚,为此常在清德殿拜求,现下只不敢露出来罢了,便道:“君上说起章贵仪您久病,从前理着六宫事,如今都归了皇后。可皇后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经手过问,总得有人分忧。芷妃又是个避世的性子,想来想去,正三品位上总得添一个人。那宫中恩宠最深就是孙妹妹,所以今日宴席就算是为孙妹妹相贺了。”
章贵仪病中脆弱,才受不住孙珠珠几番相激,此刻回过神来,忍了腔子里的难受,微笑道:“那真是好。原本只我一人在正三品位上,我还觉得孤单不安。天家恩宠,怎好叫我一人独占了。如今有了妹妹一块儿,我真是欢喜。不知妹妹所得何封?”
殿中鸦雀无声,只看着这场面上欢喜内里焦心的戏怎么演下去。辛沅倍觉尴尬,终于明白沈后为何从不出席这般佳宴,如此明争暗斗,锱铢必较,真是耗尽了心力,换来片刻的虚无欢喜,当真无味。
“贵姬。”她的声音铮铮的,带着琴韵末尾的杀气,又是柔肠百转的温婉客人,双眸水汪汪兜在任赞身上,“正三品贵姬孙珠珠,我觉着念起来很好听呢。”
内府录入:孙贵姬,其出单微。入宫,即大幸,于正七品卫仙屡迁至正三品贵姬。
孙珠珠出身极其低微,彼时商人地位在士农工商的末位,何况孙珠珠家中只是摆肉铺的,她入宫未至两年,就从最末的正七品卫仙成为正三品妃嫔,与出身高贵的章贵仪进封年限都差不多了,孙珠珠自然是为这份殊宠而得意。
“是很好听呢。贵姬,贵姬……”章贵仪抿起嘴唇,不肯稍落下风,“姬者,妾之美称也。确实很适合妹妹。”
“当然了。”孙珠珠涂染成细细青墨色的眼角高高挑起,“咱们姐妹……谁不是妾呢?”
这话过于直白了。除了不在场的皇后沈氏,嫔妃们无一不是妾,所差的不过一个名号而已。
姜御婉轻轻一嗤,似是自嘲。齐御婉面色发青,握着酒杯低首不言。章贵仪索性软绵绵道:“君上疼孙妹妹是有的,可姜御婉与齐御婉伺候您最久,尤其姜御婉又出身高门,这两位就算哪位封为贵嫔也是应当的。您连这点恩典都舍不得。”
这是齐御婉最大的心病,姜御婉心宽些,到底还好,齐御婉此刻听章贵仪说出来,大有为自己鸣不平之意,简直感动得要泪湿眼眶。
任赞颇为尴尬地挠挠头,孙珠珠一扭身不乐,也不愿意立刻多个人和自己平起平坐,便道:“贵仪和贵姬份上都有人了,也不必立刻将正三品位上都填满了。日后升迁,自然先便利你们两位有资历的好姐姐。”姜御婉心思清明,听了好话,忙点头谢恩;齐御婉却是个最在意位分,心胸不宽广的,当下她不敢对任赞发作,对孙珠珠却是有气的,转首对新封的卫仙钱钰儿和刀晚晚道:“两位妹妹来得晚,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宫里就停了每天的鲍参翅肚。”她眼风儿一睨,“不过也不打紧,孙贵姬家里开肉铺的,上好的猪肉定会尽着咱们吃。”她隐秘地一笑,“听说有一种上好的猪肉,打出生起就喂牛乳长大,因而皮色特别雪白,制成菜入口柔滑,也没腥臊气,是真的吗?”
孙珠珠虽然恼怒,面上却是不以为忤的样子,想来这些年明嘲暗讽听得也够了。“齐姐姐这种方法怪诞,我可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养猪的。来日您养一个我瞧着,也好学学。”她旋着手里一把覆花丝扇,两手滴溜溜一搓,那闪色的绸光映在她面上,真是艳光四射。“猪肉价贱,羊肉价贵,不知姐姐们想起来吃猪肉,那我叫娘家抬几爿五花的来,肥瘦相间,任姐姐们吃。我这点子大方还是有的,只要娘家有,都肯给我,不用我贴他们。”她笑意越深,“不似章姐姐,母家的地随着延庆州捐了出去,您落了家中不少埋怨吧。也真是的,这也算亲戚?伸手要好处的时候都是贴心的,一看好处没了,立刻把热脸换成冷屁股对着你不说,还……”
这话一字一句都戳在章贵仪最痛心处,任赞都听不下去,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一个新封的贵姬,满口言语粗俗,快喝你的酒罢了。”
“妾不过是快人快语罢了。”孙珠珠半侧着桃花腮,娇滴滴道,“好了好了,妾遵圣命,不说就是了。”她仰头痛饮一杯,“妾是怕章姐姐金尊玉贵一个人儿,受不住自家人那些臭气熏天的浑话,替姐姐不值,心疼姐姐罢了。”
孙珠珠今日的唇色注得特别红润,所以她格外地爱说话,没说一句,唇瓣张翕,就如花瓣舒卷一般晶莹好看。任赞虽嗔怪她,但那嗔是情人之间肆无忌惮的娇密,旁人的手都插不进去。
“教你心疼,朕瞧瞧你都心疼在哪儿了。”任赞捧着她圆润的下颌细细端详个没够,半晌低低道:“今日的口脂怎么这样红?”他的声线低沉地呵过肌肤,酥麻软倒一片。
孙珠珠将面庞凑近一些,娇声道:“新点的唇妆,浓浓地注了玫瑰浆子和大食国的蔷薇水,只用一点珍珠粉和龙涎香胶凝,积香馨烈。君上,您还觉得色浓,那妾只能……”她猝然吻上任赞的面颊,响亮地一记,留下红雪似的浓艳的一瓣,继而掩唇轻笑,“这样唇色可淡些了?”
任赞的愕然旋即消逝,大声地笑起来:“你这痴儿,镇日纠缠朕给你一宫主位的名份,如你可遂意了?”
孙珠珠捧住他的面孔绵绵地亲着,以作应对。辛沅偷偷望一眼同样面红耳赤却略带艳羡之色的晓彬和刀、钱两个卫仙与齐御婉,唯有章贵仪正襟危坐,徐徐饮酒,姜御婉极力忍耐,拨着自己眼前的菜。她不禁想:有些女人当众可以做出的事,章贵仪是永远做不出的。所以,章贵仪大约永远都不能彻底地除去孙珠珠了。
这一顿筵席注定是有许多人不开心的,章贵仪虽是不胜酒力,却为着好强,一直言笑晏晏,硬生生熬到了最后才走。
才步下闻仙宫的台阶,一阵冷风阴恻恻顺着裙缝漫上肌肤,凉得起了一层细细粒粟子。月亮原本肥白滚圆的,一片阴云过来,边缘却发黑发焦了,像在乌黑的锅底上煎坏了的一个蛋,中间被铲刀戗了一个洞,流着脂膏一样的蛋黄液,惨淋淋的溢出一片浑黄的光。
晓彬有些幸灾乐祸:“什么封了正三品贵姬,比我们贵仪当日晋封差的远了。贵仪是正经有册封礼的,她呢,君上随口一说,她就是个贵姬了?”
“皇后娘娘有懿旨,凡事一切从简。何况有没有这册封典仪,她都是载录在册的孙贵姬了,正儿八经的一殿主位。”拂杉对晓彬说完,转头看着跟随的这些人,满面谨肃,道:“孙贵姬新封,与我们贵仪并列尊位,但她们那殿的脾性,向来最爱盯着我们兰林殿上下的错处,恨不能拿住了打压才好。最近这些日子,你们个个都得仔细点儿。”
晓彬不言,其余人忙答应了“是”。章贵仪面色烧红,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受了气恼,脚下已经虚浮无力,直往辛沅身上倒。辛沅看着不对,忙和拂杉扶了她上轿辇坐稳了,急急忙忙赶回宫去。
待到自己宫里,章贵仪已经是气虚体乏,满面潮红。辛沅一探手是烫的,心叫不好,连忙让拂杉去请御医和医女,晓彬身上本就不大好,章贵仪懒得再听她抱怨今日的事,便教她自己安置了不必过来伺候。辛沅想她为了孙珠珠的事糟心,还有一个不安分懂事的晓彬,难免烦恼。两个内殿宫人去烧热水给贵仪擦身降温。辛沅带着枚儿和桢桢利落地解下章贵仪满头珠钗花簪,以茉莉花油卸面妆,又打净水洁面,涂匀了面脂,为章贵仪换了寝衣,里头拂杉整理好了床榻,一同扶她躺下。111
趁着人少的空隙,辛沅低声在章贵仪耳边宽解道:“正三品名位中,贵仪为首,次为贵嫔,末为贵姬。君上宁愿空着贵嫔之位,也只给孙氏贵姬名位,也是要她居于末位,不可过分贪心……”她叹口气,“也望孙贵姬能明白君上心意,知道这千方百计讨要来得赏赐也许是罚,未必真是好事。”
“若不是本位自己不中用病着,岂容她与本位并肩……”章贵仪一口气不来,紧紧握住了右手,只听“咯”一声脆响,章贵仪满脸憋得通红,摊开素白的手心,竟是将无名指上两寸来长养得水葱似的指甲生生掐断了。
章贵仪一时变了脸色,道:“都说人一病重,先是落发,接着指甲发脆,再难留长,如今竟是一一都应了。果然是我命短福薄,如今孙氏都踩着我的病与我并肩了。”她感伤之下,连连咳嗽不止,几乎喘不上气来。辛沅和拂杉吓得不轻,连抚带拍,好容易章贵仪咳出一口痰来,整个人仰面倒在大迎枕上,面色如金纸一般。辛沅使个眼色,枚儿忙倒了温茶过来,慢慢喂到章贵仪嘴边。辛沅扭头去看了那唾盂里,这不看也罢,一看之下惊得差点叫起来。那口痰似在腔子里淤了许久,青黄里头大半是暗褐色。旁人不大懂医理,辛沅却是明白的,那褐色都是瘀血。若是气急得厉害,呕出鲜血还好些,若是这种颜色的血,那就是病已伤在根本上了。
辛沅一颗心狂跳着,知道章贵仪久病,病早入肌理,没想到她还这般年轻,如今呕血,五脏都已受损。她心中酸楚,难过到了极处,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她不敢教章贵仪看见了多心难过,趁着去拧热毛巾的功夫赶紧把眼泪擦了。章贵仪待她不坏,给了她这一年多来难得的平静与安逸,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性命不长了。
辛沅是安顿完章贵仪才回到房里的,屋里没有点灯,暗黢黢的,只有庭院里照进来的那点余光。她心不在焉的,冷不防里头跪着一个人,她唬了一跳,连忙点亮烛火,竟是初娘跪在了地上。
辛沅淡淡道:“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阿姊发落。”她指一指桌上,“贵仪要的荔枝膏和金橘膏我都写下了方子,阿姊送我去受刑吧。你们送我出去,来日就算有人知道,也无人会说兰林殿藏奸了。”
辛沅坐着不动,先去看她写的方子,初娘没学过多少字,有些写的是白字,有些歪歪扭扭,只能看明白个大致的意思。
辛沅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初娘一怔,终于回过神来。想是跪得久了,第一下撑着没站起来,又重重摔了下去,第二次才强撑着站好。
辛沅搭了一把手,问她:“我陪贵仪去宴饮,你就一直跪在这里?”
“是。我写完了方子,哪里都不敢去。”她含泪说着,便往门边踅,“我这就去,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担着,总不能连累旁人。”
辛沅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拖回来,“好了,兰林殿正风雨飘摇,你想贵仪一醒来就听到这些烦心事么?孙贵姬那儿正愁拿不到把柄为难兰林殿呢,你倒把自己送出去了。”
“孙贵姬?”初娘正抹去眼泪,闻言不觉愕然。
“是。今夜君上一时兴起,升了孙氏为正三品贵姬。从前贵仪还能拿位分弹压她的嚣张言行。如今孙贵姬新贵上位,和贵仪平起平坐,许多事以后就很难说了。事已至此,我先去抹平洒扫监冒领旺来月银的事,你就安静呆着,不要出兰林殿,也不要过问任何旺来的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暂时无你的事。”
暂时两字虽是安抚,可落在初娘心上,和两记重锤无异。往后的日子,怕更要战战兢兢了。
大约这一番人事变迁,偌大一个“金苏翠幄,玉案象床”的蜀国,又添了几分沉沉的怨气。偶尔昏鸦呀呀地扑着乌翅飞过翠森森的树梢,不知怎地,夏日里也有寒浸浸的凄清。
一个王朝的败落,总是从子嗣运气的衰败开始的。当初凉朝建国,太祖膝下长成的有二十四子,三十二女。国朝疆域之大,国力之盛,令四海宾服,岁岁入朝学习凉朝礼仪文化,并且自愿臣服献贡。到了凉朝末帝时就只有太子一个男丁,太子所生皆是女儿,凉朝一脉就此断绝。东虞上一代君王丛伯言生了八个儿子,看着子嗣兴旺,谁知到了壮年,除却前头五个儿子不是病死就是战死,剩下的三个儿子一个天生残疾,行动不便。最幼的一个智力不如人。第七子丛嘉光纵使文弱,也无可挑选,只能由登基。南越的李定恭登基早,可这些年只得皇后生过一子,不到三岁夭折了,另有许厚妃生了现在的太子,最得宠的宝妃薛氏有孕过一次,但陪着李定恭玩乐,不满三月就小产了,之后就再也无一点动静。西蜀更不见得多子,元秀帝任赞少年践祚,执政近十年,嫔御无数,可膝下只有一子众圣保。当作心肝宝贝眼珠儿似的养做了那么大,早早封做太子,以延国祚。幸好众圣保是皇后嫡出,若是庶子,更会被人指摘子运不旺。说起来,先帝好歹是有三子,不过长子战死,次子呜呼暴毙,才轮到任赞这个幼子称帝为王。
因着子嗣息微,多年来任赞广充后宫,连太后李氏都是支持的。而皇后沈氏呢,自与任赞失和便镇日闭门不出,更别说过问后宫之事。她每日只是执书写字,亲自照顾太子。如此妙龄华光的女子,过得清苦自守,也是后宫一桩奇闻。如今皇后说是执事,许多事上总有些力不从心。章贵仪病着,正三品位上添了孙珠珠为贵姬,皇后对孙珠珠本就无甚往来,孙珠珠心中也瞧不上皇后,总觉得她清高自诩,在国君面前矫情,因为也几乎不往蓬莱殿见礼。
此次任赞骤然进封孙珠珠,沈后无心过问礼仪,后宫也诸事仓皇,事有从简,只将孙氏原来居处芬芳馆改了殿名为芬芳殿,重新涂彩装饰,将原先空置的后殿阁子都打扫出来而已,册封之事不过草草,孙珠珠只着冠服拜见了太后和任赞,在蓬莱殿外磕了头便算完。
各宫里或多或少都裁减了些人手,孙珠珠的芬芳殿是该按贵姬身份添足人手,可风头火势上她也不敢要足了人,只选了几个可意的调去她宫里算数。便是章贵仪要人侍奉,也不得不随大流拨了几个新进的宫人出去。这样一来,和初娘一同进兰林殿的人便只剩了两个。
自从孙珠珠进封,章贵仪总是气不顺,渐渐地艾草灸上几个时辰也不觉热力了,倒是初娘握着艾条,熏得十指发黄,那气味怎么净手也洗不干净。这一日章贵仪心烦难耐,瞧见初娘卷了衣袖伺候她艾灸,正露出手腕处月牙形的胎记,便蹙眉道:“一个姑娘家,手上有胎记总不好看,或拿袖子遮住,本位赏赐你用鱼媚子贴着也好。”
向例宫人是不许贴花钿的,章贵仪这般破例,一是好意,一也是不喜欢那胎记。她留神在初娘露出的一痕手臂上扫了两眼,看见几颗米粒大的细小瘢痕,吃惊道:“怎还有瘢痕?”
初娘连忙扯下袖子,十分地窘迫,满面涨红道:“婢子失仪。”
章贵仪叹了口气,望着金彩绚烂的天花板。近来内府人手不够,那天花上的油彩本是隔半年总要补涂一次的,如今内府也无人来打理。她幽幽地道,“从前人多有的挑选,要面圣的宫人身上都不许有胎记瘢痕的,如今还哪里讲究这许多。也难怪你姿貌虽佳,却留在洒扫处耽误了这么些时候。”
章贵仪这一叹,颇有些“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意味,总是慨叹昔日的繁盛。初娘有些羞愧,不觉眼中含泪,低首道:“婢子不该惹了贵仪伤感。”
“也没什么。”章贵仪沉默片刻,摘下眉心一帖鱼媚子,那是一对双鱼翘尾状的样子,鱼身是黑光纸剪成,以细碎的珠箔为鱼鳞闪闪,底下一托儿带着蓝光的云母片的浪波,鱼儿嬉戏其间,十分自得。章贵仪顺手贴在初娘胎记上,端详了片刻道:“这便挺好,就贴着吧。”
那鱼媚子背后自有呵胶,轻轻一呵化就能反复使用,十分方便。初娘从未用过这样的好东西,连忙跪下谢恩。章贵仪见她两手每日为自己手持艾条热灸,十指发黄不说,那热力上散,她手背上通红,连手上皮子也烫得薄了几分。章贵仪心中怜惜,便道:“瞧你手熏得通红,这样手持艾条几个时辰也辛苦。既然效用不如从前,也便停了吧。”
初娘不安道:“婢子无用,不能为贵仪解除苦痛,一定再想办法。”
章贵仪身上不适,懒懒“嗯”了一声,枚儿见章贵仪午膳、晚膳用的不香,见辛沅在小厨房忙活了半日,炖了一道陈皮金线莲炖水鸭汤。那陈皮用的是南越二十年的老陈皮,金线莲也是南越珍品,本身稀少,又难长大,但对咳血症候有效。如今章贵仪自己还不知那日咳出了暗色的血,辛沅却是有数的,炖汤时便加了一点金线莲。水鸭鸭掌、咀壳、鸭肉、鸭毛均入药。水鸭毛可制绒,如烧成灰加麻油调剂可治灼伤;水鸭脚掌或嘴壳研末冲酒或冲开水服,可治妇女后寒。所以御膳房送来的水鸭都是新鲜宰杀好,留取羽毛、脚掌、嘴壳,晒干送到御药房保存备用的。
水鸭肉鲜嫩可食,此汤用中火炖了三个时辰,味鲜香醇,温性较弱,最适合夏日体寒、体虚之人增益进补。要知道夏日为虚寒之人补大热之物,不仅虚不受补,反而热症上行,身体却如寒冰一般,两下里都要出症状。所以连温补之物也要谨慎,需用微温养血之物慢慢调益方使得。
枚儿伺候了章贵仪嚼了几口水鸭肉,那精华都在汤里,章贵仪足足喝了两碗,又吩咐若半夜渴了醒来,还想喝水鸭汤,枚儿兴高采烈答应了。今日拂杉守夜时,她便跟在外头,备着随时伺候。
章贵仪有些倦了,侧过身闭目养神。初娘和枚儿不敢打扰,都轻轻退了出去。
到了晚间,同在屋中歇息,辛沅已换了件中袖的绞罗寝衣,摇了一把蒲葵扇扇风。这样的小屋子虽然清静自在,不近人声嘈杂,可坏处也有,便是冬冷夏热,雨下大了也易漏水。这些日子每日烈日暴晒,屋子受足了热力,到了夜间反蒸上来,惹得叫人坐不住。
门窗都糊了章贵仪殿阁里换下来的旧窗纱,薄薄的透气,偶尔几阵风过来,才稍稍散了一点气闷。窗下和门边都点了艾草熏着,以防蚊虫滋扰。初娘才洗过了澡,身上面上还是湿漉漉的,幸好屋里只有两个人在,便索性敞开了无袖睡衣的领口,露出里头一痕薄罗肚兜,道:“这天儿真是要热死人。”
真是热,不点烛火是乌漆麻黑,点了火,那一盏灯油的微光也是热气腾腾,还冒着黑焰,越发叫人心里不定。辛沅颈窝里冒着汗珠子,那蒲葵扇用旧了,原本似芭蕉叶初生未发的浅绿青嫩,现下瞅着黄暄暄的,边缘都发毛了。辛沅手里发闲,撕着那一须一须的毛边儿道:“今儿若是上夜也好,贵仪殿中有冰供,虽然不如往年量足,总也凉快。”
初娘坐在妆台边,不时揉一揉右手,又拈了帕子擦汗,听辛沅说话,便道:“阿姊炖得陈皮金线莲水鸭汤甚好,贵仪喝了想着半夜再喝,所以今夜守夜的巧宗儿给了枚儿姐姐”。其实这几日二人错开当差,说话不多,难得那么近坐到一起。辛沅瞧见了初娘手腕上的鱼媚子,细看了几眼,出奇道:“咦?这不是贵仪白日里贴的鱼媚子,怎么到了你手上?”
“贵仪看不惯我手腕的胎记,才给贴上叫遮掩的。”初娘摆了摆手里的帕子,有些自怨自艾地笑了笑道,“可惜我天生贱命,用不得贵仪的好东西。”
辛沅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初娘伸过手给辛沅看:“阿姊瞧,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一直替贵仪艾灸,烫坏了手上的皮子,贴着这鱼媚子,总觉有些刺痒微痛。”
辛沅借着火光看她双手,的确是熏得肌肤通红发薄,是有些烫伤了。“这是有点烫红了,得涂上烫伤药膏,正好有拔下来的水鸭毛,让御药房烧成灰加麻油给你涂了。待好一些,再用别的药膏换着用,见效快。你先别贴那鱼媚子了,贴在烫红的地方对伤处无益。若是怕贵仪看见问起,就拿袖子遮着点手便是了。”
初娘本就这样想,只不敢说,闻言大松了一口气,揭下了鱼媚子放在一边,道:“那可是好。”二人当下无话,彼此扇着扇子,静静心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