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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交心

第二日辛沅歇了午觉起来,青葙进来道何缓来了,听得辛沅在午睡,也不敢进来,在廊下候着。辛沅忙披上衣裳,抿了抿头发道:“你们也糊涂,叫中贵人干等着,请了椅子奉茶了么?”

青葙抿嘴儿笑道:“娘子多虑了。有何能这个徒弟在呢,还能怠慢了中贵人?”

辛沅扶着青葙的手起身出来,夙芳已经领着何缓进来了,何熊跟在后面,捧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头存着深褐色的陈皮。

辛沅一见,就知道况映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便含笑让了何缓坐道:“中贵人好。上回你叫人送来的鹿茸、血燕和雪蛤都挺好,只是太多了,不知何时才吃的完。”

何缓哪里肯坐,满脸堆笑道:“奴婢哪敢受娘子的问好,是该奴婢给娘子问安,娘子福体康泰。陛下知道娘子在旧蜀宫里吃惯了好东西,只是入京路上颠簸受了苦,没有续上,怕伤了底子。补益身体这事儿是细水长流的,最怕中间断了。娘子放开吃,好生补养上才好。再说了,这些东西最不稀奇,尚宫局里存了多少,宫里才几位后妃,您只管安心敞开了用,吃完了叫何能那崽子告诉奴婢一声,奴婢亲自挑最好的送来。”

辛沅笑吟吟道:“难为你了,侍奉陛下这么忙,还要顾着我这里,倒叫我无以为报了。”

何缓受宠若惊道:“陛下近来常在娘子阁中,娘子吃什么用什么,陛下都看在眼里。这不,娘子前两日提了一句陈皮,陛下就叫奴婢去寻了旧越进贡的最好的陈皮来,这个陈皮啊,足有六十年了。”

辛沅心中欢悦,颔首示意夙芳收下,道:“陛下政务繁忙,我就不亲去谢恩了。劳烦您替我和陛下说一声吧。”

何缓答应了,惦记着恒甯殿的事务,便恭恭敬敬告退了。

这日午膳,辛沅懒得在小厨房开火,不过是尚食局送来什么吃什么。她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地描新鲜的花样子,尚食局的宫女将例菜一一摆上后,夙芳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个汤煲进来,喜滋滋地舀了一碗热气腾腾地汤来,道:“这是进贡的雪鸡,听说在大雪山才有的,肉质极为细嫩,十分难得。陛下说上川京入秋快,一时天就凉了,怕娘子玉体承受不了,听说这雪鸡和虫草一起炖是最补人的。娘子多尝几口,也不枉陛下的一片心了。”

辛沅原靠在窗下细细地描着一幅花样子,那花样子极素,但纹样流畅大气,一看就是给男子用的。辛沅听夙芳说完,放下了花样子接过汤盏,不觉好笑:“陛下送来贵重的食材,我却只说陛下熬夜上火,送了一碗七叶一枝花、蒲公英和金银花熬的汤水,让何缓提醒陛下喝下。”

夙芳笑道:“陛下牵挂娘子,娘子牵挂陛下,这不在乎东西多贵重,都是对彼此的一片真心。”

辛沅怔了片刻,颔首道:“也是。还要是真心对真心,何必在乎东西贵贱呢。”她想了想,“不过陛下上火之状已经好了些,也该换些汤水。”说罢,便亲自去小厨房切了一大壶漉梨慢慢熬浆,叫何能明日送了去恒甯殿。

夙芳见辛沅回来,又见描的花样子,笑吟吟道:“如今娘子对陛下越发上心了,这花样子不知是要给陛下做什么呢。”

辛沅也不瞒她,道:“陛下有几件衣裳穿了有些年头了,他性子节俭,不肯换,我便打算把领缘和袖口加一层边,再用流云水纹装点,便也好了。”

夙芳含笑道:“娘子的心意,陛下必定喜欢。”

辛沅道:“倒还真不是我殷勤,是陛下要我这么做,还说是烦劳我,我也推脱不得了。”

夙芳道:“那才好呢,可见陛下与娘子亲近交心。”

辛沅笑了笑,也不接她的话,自去喝那雪鸡汤不提。

午后清净,秋阳暖煦,照得人昏昏欲睡。辛沅原本要做针线,不知怎地犯起困来,脑袋一摇一晃,自己先醒了,乍然见谢正宜坐在自己跟前的小杌子上,慢悠悠品着紫苏桂梅饮子道:“午后日长无事,苏婉仪可愿意随我去宫里走走?”

辛沅素知谢正宜品性不坏,只是为人按规矩来,说一不二,板正肃直惯了。这次虽然因九泠受伤的事被降为典赞,她也不怒不怨。因前几日重阳宫宴办的妥当,圣尊后也趁此复她尚仪之位。这次她既来相邀,自己也闲着,不如去瞧瞧。

二人各取了一把团扇,一路扇风闲步,渐渐走到一处高木环绕、野草蔓生,荒无人烟之地。辛沅心里有些没底,但看谢正宜一脸坦然,便也放心随她去。绕过几丛比人还高的青草,只见一座似庙非庙的玄铁铸成的庵堂,里头仿佛跪着一个铁铸的妇人。

谢正宜这才悠悠开口:“北周立国也不短,为何从无一个知名的美人?难道略平头正脸的女子都去了从前的蜀、越、虞地么?我旧日北周哀帝,曾娶朝中重臣之女郦氏为皇后,那郦氏闺名一个静字,姿容平平,才不惊人,文字上也不通,不过略识得自己姓名罢了,当得她的名字,是芸芸众生中静静一人罢了。”谢尚仪甩甩袖子,颇有轻蔑不屑神色,“作为皇后,本不需要姿容才华何等出众,要的是以贤德服人。可惜那郦静心胸狭窄,嫉妒不能容人。虽然出身重臣之家,却毫无妇德容止可言,只养成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脾气。在她眼里,人人都是草芥蝼蚁,只她尊若天仙。因她姿容才德平庸,平生第二嗜好冶艳奢靡的打扮,第一仇恨才貌出色的女子。那时哀帝体弱,时常卧床不能起,宫中太后、太皇太后等尊辈早逝,后宫便由得郦氏把持,前朝官员也多是她戚里姻亲,买卖官爵,朝廷皆是庸碌贪婪之辈。她御治后宫雷厉风行,宫中一个嫔位以上的嫔御都不得进封,凡有嫔御得哀帝一幸的,姿色寻常也罢了,挨了几十板子就打发去洗秽寮刷洗恭桶。但凡姿色稍稍出众的,都被她施以削足、割鼻、去耳之刑,投入冷宫,不许人医治,由得她们自生自灭,后宫中哀嚎哭泣不断,如同人间炼狱。再后来郦氏生下哀帝嫡子,哀帝无其他子女,这嫡子金贵,当然是一到满月便封为太子。郦静有了儿子做倚仗,又有外戚为官掌握权势,越发横行无忌。她以召全国女子选秀充实后宫、嫁娶宗室为名,征才挑色,禁止民间婚嫁。如此,集取民间美貌女子数千人,皆悄悄施以黥刑,以墨刺字于面。”

辛沅久历宫闱,所知先前琼王府中虐待侍女,酷刑繁多,谁知北周皇宫中也是如此,不觉闻之色变。

谢正宜颇有惨痛之色:“女子皆重容貌,何况郦氏下令所黥之字皆下流粗鄙,逼得那些略有见识又要颜面的女子无地自容,多自裁而死。郦氏犹有不足,若有人性子刚强求生不死,或敢出言反抗的,更令人以棍棒椎击那些女子的胸腹,使五脏下垂,压抑胞宫堕入膣道,使其终身不得生育。无论豪门贫家,稍有颜色者皆不得免。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更是家家禁止女子读书识字,更以貌丑为幸,以免伤及性命。如此惨祸横行十余年,哀帝懦弱,竟不能止,略劝几句,反被郦氏唾面辱骂,活活气死。你以为当初我北周占据北地,地广人多,为何不得振兴?皆因郦氏之祸,百姓目不识丁,女子多被残害,男子娶亲之数都不足,如何朝政清明、军纪整肃、繁衍人口,种田兴兵?”

辛沅见她气忿难掩,目中隐有泪光,显然痛心不平,不觉猜道:“尚仪家中是否也遭逼害?”

谢正宜怔了怔,举袖拭泪道:“我的两位太姑祖母,未嫁时皆颇有咏絮之才,年幼那位更是容色出众,因而两人皆遭黥刑,我小太祖姑母,更被削去足跟,套上铁鞋,虽经族人苦苦哀求得以救治,但人是终身残废了。”

“那郦静后来怎样了?”辛沅听得厌恶,连郦后也不称,直呼其名。谢正宜大约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便示意她跟着自己进了那小小屋苑,里头昏暗荒寂,只孤零零铸着一个仰面跪着的妇人铁像,作蓬头披发模样,面上刺着“千古罪妇”四字。辛沅惊道:“这就是郦静?”

“是。”谢正宜满是恨意,“哀帝发丧那日,哀帝之姊盛德长帝姬与各府亲王暗中商定,借哭丧之时发兵按住郦氏,假借哀帝遗诏废后废太子,拥立哀帝在立成后前与宫人偷偷所生养在盛德长帝姬府的庶长子为帝。郦氏横行惯了,哪里肯依?幸得盛德长帝姬行事果决,命人在哀帝灵前用白绫勒死了郦氏,又弃尸皇城之外,平息民怨。你可知那时百姓山呼万岁,人人争相剜去郦氏身上皮肉,生啃烹煮,食其骨肉,以泄多年愤恨。”

辛沅听得呆了:“我也在旧蜀宫中呆过,怎不知周宫有这样一段往事?

“有郦静这种皇后,贵居国母之位,残害百姓,乃是我大周之耻。史书上亦销去郦静母子的记载,别说是她,连她所生的嫡子幽禁至死之事都只字不提。只是后来为警醒宫中后妃嫔御,新帝登基后,命人在宫中冷僻处建罪妇祠。且自那以后,我朝君王,一则少纳嫔妃,二则愈加看重妇人德行,才提我尚仪局地位,督立礼道,以免再生郦静这般恶妇。”

辛沅见那铁像上满是唾痕污秽,想来这百年来,那些被残害的女子后人泄恨所用。

“难怪上至圣尊后下至尚仪您,都视我与薛娘子如毒蛇猛兽。”辛沅一手指天,问道:那么且容我问一句,自古你们眼里的红颜祸水,迷惑君王祸乱朝纲残杀忠良荼毒百姓,我与薛娘子可做过其中一件?”

谢正宜不容分说:“旁的不说,迷惑君王总是有的,何况你等在旧国皆是宠妃,衣食供奉,哪有不索取民脂民膏的。”

辛沅不卑不亢道:“尚仪身份尊贵,不必亲事耕织,这一身穿戴,想必也来自民脂民膏。”

谢正宜面上一红,辛沅已然慨叹:“我若可以身在民间,织布亦懂得些,情愿自给自足,谁愿意被困在这里?”她正视谢正宜,“我的来历难道尚仪不清楚么?有家无处归,天地间竟无容身之处,才迫不得已来了这里。”

“听闻……当日程笃程大人亲自接你去他府邸养病,他可是想与你再续前缘么?”无端端的,谢正宜一向端然的神色有了几分腼腆与试探。

“再续前缘?早已没有什么前缘了。就算我真跟了他去,也是毁了他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名位。”她摇了摇头,淡泊一笑,颇有苦涩之意,“从前年少相识,以为有那些情份,足以恩爱一生。谁知道大祸临头生死关头才晓得,原来一个人最爱的终归是自己,而非自己的妻子父母。”

谢正宜微微蹙眉:“我朝重臣,岂容你这般诋毁?”

“诋毁?称赞他于我没有任何益处,诋毁也是。”辛沅眸光通透,“我倒觉得,程大人无须再把自己的情义看得那么要紧,来日娶个门第相当的女子,贤良能干,便是最好的良配。”

谢正宜咬了咬唇:“你这个人,倒是看得穿?”

“有什么看不穿的?我本是旧虞人氏,随父到蜀地山间躲避战乱,希望平静安宁过好一生,却原来这也是奢望。没入蜀宫中后,幸得钦烈王后偏爱,得以追奉左右,相伴为贵妃,侍奉旧越来的婆母。再到了大周,呵,这四国我都算经历了些,求个心安处便是吾乡。再者,若天下安定,烽火销尽,百姓休息养生,安居乐业,我区区一妇人,所处何处,又算得什么要紧?”

谢正宜细细打量她:“你倒和那瑾嫔不一样,她心心念念,还是旧越故国。”

辛沅凄然一笑:“我倒是还心念着故居,依稀记得庭院中有棵树。只是战火多年,只怕早也毁了。”

“旧虞与我大周一向恭顺,甚少起战事,你的故居说不定还在。”谢正宜的话多了几分安慰之意,不再那么疏离。

“其实瑾嫔也不是故意挑衅尚仪,处处顶嘴懒散。她是知恩图报之人,念着从酒家女骤得富贵,皆因莱国公一人,又身受万千宠爱,这祸国的骂名,她情愿替莱国公分担。后来莱国公贪生为求自保,献瑾嫔与陛下,瑾嫔难道还能一头碰死不成么?她心中的不甘与不愿,岂是说得清道得明的?只是心中委屈无处使,在这里又处处低人一等,故而发泄而已。大家同为女子,虽然身份有别,也请您多多体谅。”

“体谅?”谢正宜挑眉道,“你是被驱逐出棠国公府,形同被休弃,且我冷眼看着,你对棠国公本无多少情意,不过是尽忠罢了。”

辛沅坦言道:“我尽忠,也是为钦烈王后尽心罢了。如今是棠国公要休弃我来保命,那么我对他的义份也算尽完了,不过看在钦烈王后份上,来日若能护老夫人和小世子周全便是了。至于他么……便是和我不相干的人了。”

谢正宜嘴角含笑:“你这个人倒有意思,待女人是热心热肠,待男人却是冷心冷肺……”

“那也要看什么男人,什么女人。我平生除了父亲以外从未遇到什么可依靠的男子,为什么要一片热心肠待他?我遇见的女子,若是赤子之心,善良刚正的,我又为何不一样心肠待她?”辛沅走到那郦氏罪妇的铁像跟前,看着她身上铁锈斑斑,污痕驳驳,“先人立罪妇郦静铁像于此,是为何意?”

谢正宜正色道:“自然是劝导历代君主慎选嫔妃,尤其是皇后国母之尊,必得宽仁厚德,方能安抚百姓。”

辛沅摇了摇头:“若只为训诫后妃,那眼界也太小了。自古后宫中嫔御相争之事屡禁不绝,至于皇后残害嫔妃也有耳闻,但身为国母连自己的子民都不爱惜,嫉妒戕害,非人所为。所以我倒以为,这罪妇铁像长树于此,是要告诫世间女子彼此扶持相助,莫为一朝一夕如朝露般消逝的宠爱争夺不休。进了这里宫里,便是要相伴一世的,与其为仇雠……”

“不若为朋友?”谢正宜掩袖冷笑,“您这位昔日的旧蜀贵妃,未免也太幼稚了些。”

“是幼稚了些。但有钦烈王后为榜样,我又曾得恭肃贤妃教导,蜀宫中虽也有行止不端之人,但到底也还和睦,便是棠国公后来所宠爱的燕姬,性子冷清些,也以身报了棠国公恩典,免得再遭羞辱。燕姬去时的尸身,也是我好好收殓安葬的”

“这罪妇祠今日听你一说,倒有了新悟。看来改日得请莒国公家夫人小金氏来看看,细想想她在旧虞为后是如何苛待嫔御,不许她们轻见君王面,让她们虚度年华的。听说小金氏到现下脾气都坏的很,关起门来又哭又闹,打砸东西,总嫌夫君无用,有嫌莒国公府不及旧虞宫中舒坦自在。”谢正宜微含一缕冷笑,“说到福气,从前的旧虞国主与我陛下曾有几分旧情谊,他又生性惧战,不费一兵一卒顺降,因此陛下格外厚待他。三位国公夫人中,苏娘子是妾扶妻位,成为国公夫人;薛娘子与前头国公夫人寐氏并尊为国公夫人,只有小金氏是当之无愧从国后降为国公夫人,始终是正妻。她得莒国公多年专宠奢养,脾性娇惯坏了。可面对我朝嫔妃,又怯怯不敢言语,实在上不得台面,比之前那位大金后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可见一个男人,跟庸脂俗粉一块儿久了,也不知瑶池仙品为何物了。”

“我曾听钦烈王后云与旧虞大金后有一面之缘,两人倒是惺惺相惜,只不过两国往来,相处能有多久,各自倾慕风华罢了。谁知大金氏体弱,受了这一番山迢迢水遥遥的辛苦,到了旧虞竟撑不住,便宜了小金氏趁此时与莒国公有情,只待姐姐一死,就登临后位。骨血姐妹都尚且如此,何况一群女人被丢到宫里,都是为了争宠争家门的荣耀,哪里能和平共处。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谢正宜见此旷荒,只有枯草萋萋,便低声道:“我太平建德朝嫔御是历代宫中最少的,想来娘子也觉得稀罕,可便是如此,都能分作几派。想来,你也看得很清楚了。”

“妘妃出身明敬皇后近侍,身份虽低些,可须知正房元配房里的猫儿狗儿都比别人尊贵些,何况是妘妃也有过生育,能料理后宫事的。当年跟着服侍明敬皇后的侍妾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难产,唯独她活下来,细细护着先皇后留下的子女,倒得朝臣另眼相看。另两位是圣尊后的养女,也生育了帝姬,但和慎才人还亲近,都是向来不管事的。至于冯皇后,到底出身诗书簪缨人家,虽然没落了些,可见她这浩浩荡荡的媵妾陪嫁,占了嫔御大半之数,就为的是后宫里都是她们的人。”

“幸好她们来了几年,尚宫局已经初具气象,她们难插手去,六局也多半跟着妘妃做事做惯了,所以各自分成派别,明面儿上和睦罢了。”

辛沅奇道:“圣尊后圣明,岂会不知道的?”

“圣尊后圣明,自然知道。可不痴不呆不做家翁,这几年丽妃很得宠,解了陛下对先皇后的思念——总不能一国君王,身边连能伺候的人也没几个。丽妃又能生养,皇嗣兴旺是好事,圣尊后也就格外给她们姐妹脸面。”谢正宜走近一步,低声道,“你莫怪我待你与薛娘子严苛,南北划治,总有人得了了这乱局,至少我冷眼瞧着,你比薛娘子有前程多了。”

辛沅淡然道:“多谢您指点。我能安然在此度过余生,或是有幸被放出去自由自在生活,都是我这辈子攒下的阴德了。”

谢正宜一笑,竟有几分苦涩:“前一条还好说,后一条么,只怕于你我都是难事了。”

国朝尚宫局下有正五品司饰二人,此官名始于隋朝,文帝始置,为宫廷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之一。司饰员二人,正五品,属尚服局辖制,掌汤沐巾栉,膏器服玩之事。国朝女官品阶大致悉如前朝,只增加了一名正三品司宫令,统领六局二十四司,掌其中事务,辖管二十四司,位比尚书。

于六局二十四司中,最能与皇帝亲近的便是司饰与司衣。司衣掌掌御衣、首饰之事,司饰则更亲密些,从晨起到入睡前,须臾不离皇帝左右,即服侍沐浴盥洗,制作胭脂润膏香药之类,首饰器用之物。若服侍的是皇帝,早起篦头梳通长发,按揉穴位,最好会导引术,以厚润玉齿梳按着头皮穴位慢慢导引养生,意在“导气令和,引体令柔”之意。这无积年之功,难承此责。所以国朝对于司饰的要求,不在于设计多新鲜奇特的发髻和华丽别致的首饰,而是以保护康健为主。本来两名司饰,杨氏作陛下的梳头夫人,柳氏稍年轻些,设计各色发髻首饰,底下各有人协助,各司其职。可如今圣尊后年高,最好有懂导引术的司饰服侍,冯皇后病着,也很需要会梳头导引养生的人,底下的典饰、掌饰等修习不足,最要命是不会通过篦头按摩头部穴位、导引养生,难以纾解皇后疲劳头痛之状。只会合香药,做冠子,虽然做的冠子远在旧蜀和旧越之上,但是并无多少心思制作繁复的变幻的华丽高髻,只需梳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戴上设计华丽的金玉珠冠或制堆叠满鲜花的花冠便好。

圣尊后有心选拔年轻能干的司饰,又怕日日近身服侍,借机进送谗言,可便坏事了。因此犹豫不绝,一拖再拖,只叫御医近身服侍。

司饰虽然这是辛苦活,但作为亲进陛下的梳头夫人,很容易在陛下跟前进言,宠遇不下于诸位娘子,甚至会分到临近恒甯殿的小小房室暂住,方便随时侍奉。凉朝时,便有许多嫔妃是从司饰、司衣、司寝、司膳进位而来,引得女官们人心浮动,皆想飞上高枝,六局纷乱一团。而今上生母圣尊后历经数朝变故,不喜出前朝故事,更防着皇帝身边人狐媚引诱,所以国朝所用的两位司饰杨氏和柳氏都是最早服侍过先帝太后的,已是年近五十,寡言厚重,容貌平常,甚至比旁人略显老态之人了,唯梳头导引技艺纯熟尔,若说梳新式发髻,设计簪钗,到底是式样迂陈了些,既不新颖,幞头配饰簪花亦太过保守老气。

如此,蜀宫妃子偏爱用自己的真头发梳发髻,名色种种,变幻无定,加以珠饰步摇,缀以花朵。周宫后妃虽也爱梳髻,但式样总不及旧蜀和旧虞宫中人手巧,连嫔妃侍婢都习得一手梳髻制花钿合香粉得好手艺。周宫中不过是宝髻松松挽就,点缀零星珠花,更多时只戴冠子,方便取戴。戴冠子对女子发髻要求不高,梳拢盘起后以丝网笼住发丝不逸出,再约上金玉、琥珀或玳瑁、白角、水晶所制的冠子,以簪钗固定,或是戴黑色漆纱软冠,上饰珍珠和绢罗制作的宫花,也有用鲜花的,随取随换,十分方便。殊不知越是戴冠子,下面盘的发髻越要精巧,用大冠子时更需底下发髻盘旋繁复,才不会显得冠子华丽夺目,脑后和头顶发量过薄,而看着头小冠大,十分难看。不过也是因为司饰司里无能巧灵心的新人,而嫔妃就这么几个人,况映宠爱不多,也少了许多争奇斗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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