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开春的时候,民间饲养的猪仔长势很好,肉铺里生意也兴旺。百姓们桌上有肉有菜,过了个丰足之年,一时间连何缓出外宅时都知道了,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况映。百姓足食,况映自然高兴。民间也多有赞许辛沅的。连冯后都知道了民间“广赞苏娘子,不复祸水之名,皆称贤德。”况映自然是高兴的,挽着辛沅的手道:“你曾说要自己洗刷祸水的污名,如今可做到了。”
辛沅一笑:“妾也不只是为了自己,有陛下支持,众人皆有福。”
冯后闻知此传言,只冷冷道:“可见世人皆知苏婉仪,不知本皇后了。”
曹大侍御见冯后脸色不好,忙劝道:“什么吃猪肉,都是些贱民填饱肚子才吃罢了。皇后娘娘且看宫里嫔妃,有几个爱吃猪肉的,便是前朝大臣,也依旧以食羊肉为贵,猪肉为鄙。”
孟荷华亦道:“昨日陛下以时节立春之名赏赐文臣每人小里脊肉一份,武将青梅炖梅花肉一份,那些臣子面上谢恩,其实拿回去后只武将吃了青梅炖梅花肉,文臣几乎无人肯食猪心汤,都赏了家中下人,陛下还为此不高兴呢。”
冯后颔首赞许道:“所谓臣子,该有节气,怎可与粗鄙贱民混食,自降身份。”
孟莲华道:“立冬不是该喝鸡汤么,又吃什么猪肉?”
孟荷华没好气道:“猪而已,如此粗鄙之物,居然以梅花为肉名,真是玷污了梅花。”
曹大侍御微微一笑道:“你们呀跟着皇后娘娘时间不久,未曾经历过我们荆楚世家奔波辗转时的辛苦。我年纪大些还算会分猪身上的肉。梅花肉位于猪的第四第五肋条部位颈背脊肉。这个部位的肉质肥瘦相间,无筋无膜,肉质细腻滑嫩,口感极佳。因为它的纹理形似梅花,故又被称为梅花肉。”
孟莲华不解道:“说来说去还不是猪肉。对了,那些武将不还是吃了青梅炖梅花肉?”
冯皇后微笑道:“你不妨去打听打听,吃了青梅炖梅花肉的武将,可是当年与陛下征战急行军时,一起经历吃过山上青梅炖猪肉丝的。忆苦思甜,他们感念陛下恩惠,会想起自己无奈之下吃过的这道菜,自然留着自己吃。”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只是感恩曾与陛下同甘共苦,并非只爱吃猪肉。”
冯后笑着叹道:“还是这些天子近臣懂做事,这样做既圆了陛下的面子,也成全了自己,甚好。”
况映欣慰的是,宫外百姓食猪肉的人越来越多。辛沅想了个新主意,在每逢旬日,宫中派中等庖厨到粥厂旁边设灶台,这一日只反复做一两种简单猪肉的菜色,吸引经过的百姓学习,也能做出更美味的猪肉来,这样爱吃猪肉的人更多。末了,这些做好的猪肉也不浪费,都分送给老幼腐乳了
而让况映烦恼的,正是前朝高贵的臣子和后宫娇贵的嫔妃,实在不愿食用猪肉,对猪肉在民间的推广,颇有阻力。
这日况映正在看劄子,多为高官所言,称猪肉污秽低贱,人常吃易得病。况映看了一本又一本,所言大同小异,不觉气愤道:“朕与圣尊后皆多食猪肉,何曾得病?”
辛沅正与慎才人坐在旁边暖阁,计算着每月腌制泡菜的数量和银钱。忽听得况映动怒,慎才人脸色都变了,辛沅忙携裙起身过来,看了几本劄子,笑道:“这些虚妄之言,陛下何必理睬?这些文官多是倚仗陛下重文轻武之风,又自诩清高,只需他们多食几次猪肉,就不会如此言语了。”
况映叹道:“难就难在他们不肯食猪肉,才要如此抵制啊!”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何贵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进来道:“陛下,陛下,不好了。今日北门粥厂布施肉粥,许多百姓领了肉粥吃下后不久便腹痛不止,而后上吐下泻,头痛发热。现在城北乱做了一团。”
粥厂属慎才人管辖,她登时慌得腿一软,差点滑到了地上,幸好辛沅扶得快,才搀稳了她。
慎才人慌忙道:“陛下,妾掌管粥厂,每日肉粥中所用猪肉都有来处可查,一直没有问题。怎地……”
况映倒还镇定,先让慎才人坐下,又立刻下令让汪御医带着一班有资历的御医出宫察看情况。
况映还是不放心,辛沅见慎才人忧惧甚深,便问何贵道:“怎么断定是肉粥的问题?”
何贵道:“一则得病的都是领肉粥的人,二则他们吐出来的是肉粥,少有他物,因此断定。”
辛沅心道不好,平日施舍菜粥或杂粮粥,多半是极穷困的贫民才过来讨食。如今立春过了,皇帝有心,连着施舍三日肉粥。所谓肉粥,就是将猪肉切成肉糜,和剁碎的菜叶一起放在米粥中熬煮,虽然为了让更多人吃到肉粥,里头所加肉糜不多,但于百姓而言到底是难得开荤,因此只要是布衣平民,每人都可领一碗,老人孩子与妇孺可多领半碗。所以这次发病,几乎城北的百姓个个中招,尤其老幼妇孺,更是病得严重。
人人围住了粥厂,咒骂的,砸锅的,拿烂菜叶扔宫人的,群情激愤,闹得不可开交,都怨猪污秽肮脏,总在泥潭打滚,不知得了什么病,总不如羊肉干净,才吃出病来,一时间对辛沅和粥厂怨声载道。
宫人们被吓得不行,被官府军士送回了宫,她们忙碌了一天,又受了大惊吓,回到宫里看到猪肉汤和猪肉蒸饼,根本食不下咽,随便塞了点蘸酱菜就罢了。辛沅见慎才人不安,便劝了她先去安慰粥厂宫人要紧。
御医们的到来让百姓颇为意外,想不到此生生病竟然有御医来医治。从来贫苦者生病,不过是喝些热水缩在被子里捱着,条件稍微好点的,随便去摇铃游医或是村医那里要点草药熬了喝,捱过就活了,捱不过就埋了。
士兵们极力压制百姓安静下来。御医人数虽不少,可也看不过来。还是辛沅想到,民间医者有属惠民馆,集中了城中各位愿意义诊的医者的姓名。况映便下令让程笃督促各家医馆都出了大夫,齐心协力医治百姓。辛沅实在放心不下,求了况映几次想出宫看看究竟,况映只是不允,生怕百姓在怒气头上怪罪辛沅,误伤了她。辛沅哪里肯听,末了还是况映说,若是辛沅要出宫,他也陪着去。
让天子置于危墙之下也是害事。辛沅只得去看粥厂宫人带回来的剩余的肉粥,又去安慰宫人。諴妃那里手脚也快,看今日宫人匠人们都吓得不敢吃猪肉的食物了,又不能只吃蘸酱菜,便让尚食局开了火,用鸡蛋做了些简易的粥饭。才算抵过了。慎才人见了辛沅便垂头丧气:“我这个乐昌夫人才做了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我无能。”
辛沅忙开解道:“若有人存心为害,又与你何干?”
幸好到了夜里,城东、城西、城南都没有坏消息传来。辛沅与慎才人在尚食局与孟御医一同查验了剩下的一点肉粥,源头也查出来了,是肉粥里掺了有瘟病的猪肉,百姓吃下才会上吐下泻,腹水不宁。
民间纷纷传言:“宁吃羊下水,不吃脏猪肉。”一时间京城内外肉铺中猪肉滞纳腐坏,铺主人无奈只得丢掉,这些肉被路边野狗野猫吃了,又是病亡。如此恶性循环,更无人敢吃猪肉。便是农家养着猪仔的,也纷纷杀了猪仔自己吃了,收了笼栏不再养猪了。
朝中官员更是屡屡弹劾辛沅“祸水行恶事,荼毒百姓”。
辛沅听惯了骂名,倒也不太在意。倒是蓁嫔和慎才人为她悬心不已。尤其慎才人,生怕获罪,总是不安。蓁嫔急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生怕辛沅背上骂名,被逐出宫去,自己连个贴心人也没有了。还是她的女儿随宁帝姬笃定,道:“苏小孃若这点事都经不起,那她真是白白历经两朝了。再者说,苏小孃连贵妃都做过,还怕这点子风雨。我劝母妃不要忧心,照常和苏小孃来往就好。”
如此言语传到辛沅和璹贵嫔耳中,连璹贵嫔也不由得竖起拇指赞叹:“好个随宁帝姬,虽然是庶出,但气度眼光不输于嫡出帝姬,将来谁有幸做了随宁帝姬的驸马都尉,那真是一家子都安稳了。”
辛沅心里,此刻在风口浪尖上,别说璹贵嫔,便是蓁嫔也少与自己往来为好。偏几位帝姬不怕,崇宁帝姬带着随宁和淳宁在慈甯殿侍奉圣尊后,献上辛沅所教的烹制的猪肉菜色,圣尊后颇为感慨:“哀家很是想念苏婉仪的手艺,可如今宫中物议如沸,哀家也不好要苏婉仪送猪肉所烹制的菜来。幸好你有孝心,哀家吃了你们进献的菜色,心中大是安慰。”
崇宁帝姬道:“素黎娘子从青诏写信来给淳宁妹妹,说起青诏所产的猪肉风味特异,极是美味。孙女想着青诏人可食猪肉,我们又有什么不可食的呢?”
随宁帝姬也道:“如今宫中人心惶惶,猪肉做的蒸饼和汤食宫人都不敢吃了,浪费许多。御膳监和尚食局也不敢做了,改用鸡鸭鹅肉和羊肉。这几天的食费就花了许多。若皇祖母与孙女们都照常食猪肉,那些宫人自然也敢吃了。”
圣尊后甚是欣慰:“都说丰如你胆子大,以前只当是鲁莽,现在看来果然胆识与见识都出众。是该如此。咱们领头食猪肉,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怕了。”
淳宁帝姬道:“諴妃娘子掌管宫务,见下面人不吃猪肉,也是为难,才只好改了别的肉食。”
随宁帝姬颇为不满:“这个时候,諴妃娘子就更该支持爹爹,怎能这样没主意。若非我年纪还小,我掌管宫务也比她有主意的多。”
圣尊后知道随宁帝姬向来不喜諴妃,也觉此事上諴妃不够坚定,连慎才人都在这时候管尚食局多要猪肉菜色,以表对皇帝的支持,諴妃却是随波逐流,难怪随宁要这么说了。
冯后因身体虚弱,加之城中吃了瘟猪肉的百姓闹得人心不安,便让御膳监暂时不要往自己宫里送猪肉。冯后一带头,丽妃她们更是不愿意吃一口猪肉,催逼着諴妃让尚食局都换成了羊肉。
这日辛沅才从恒甯殿回来,问了何贵猪肉的来历,因为肉粥中猪肉的份量有定额,只需分开一称,就知道被加入了多少瘟猪肉。那些好猪肉每一块都有据可查,要加入瘟猪肉,那就只能是在尚食局准备时混入瘟猪肉切成的肉糜,然后带出宫在粥厂现烧起来。至于投瘟猪肉糜的人一定不敢投太多,也不确定东西南北四个粥厂的肉糜是哪一份,所以只能是随机放入。
而尚食局管着嫔御与尚宫局上下的饮食,别说嫔妃身边的侍女,便是尚宫局有品阶的宫女身边伺候的人都可以过来点菜取菜。每天进进出出的人数不胜数。一时间真查不出是谁投的瘟猪肉。
辛沅心情很坏,但还勉强支撑得住,她对况映道:“只要我们继续让粥厂煮肉粥分发,那个人就会继续投瘟猪肉来败坏此事。”
何贵忙道:“苏娘子,如今京城里是白送都没人要吃猪肉粥的,便是我们送鸡肉粥鸭肉粥,他们不信粥厂,也不敢吃的。”
况映摆摆手,何缓便斥道:“蠢才!苏婉仪的意思是,只要做出我们会继续切猪肉糜做肉粥的样子,放出消息粥厂要继续施肉粥,那人就会动手了。”
何贵会意:“奴婢已经在尚食局安排了自己人,日夜盯着呢。”
况映不愿辛沅心焦,吩咐给她上了桂花蜜饮子。辛沅不愿闲着,看了汪御医和民间大夫们的药方,因在惠民馆商议过,用的是退热催吐的方子,等肠胃排干净了,再用清补的药物。因人力集中施药救治,轮班日夜不休,城北的百姓很快见好起来。辛沅也不让粥厂之人闲着,依旧让她们帮着去熬药分发,平息了百姓的怒气。
辛沅道:“百姓只有喝了粥厂宫人施放的草药,才会对粥厂重新信任。”
况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也是委屈她们了。”
辛沅道:“此事尚未有决断,不知是否粥厂宫人中有投病猪肉之人,如今要她们再施药,也当是考验一番。现下看来,她们应该无错,为了安慰她们,陛下可以有所赏赐。至于民间的大夫,凡有参与救治者,请陛下赏赐‘杏林慈心’四字,让他们可以悬挂在医馆中,以做表彰。以后朝廷再要急用大夫,也可按此安排人手。”
况映微笑道:“朕看你着急上火,幸得思绪还清晰。你放心,朕会赏赐粥厂宫人每人银一锭,缎一匹,也会赏赐乐昌夫人珍珠一斛,以安她心。民间医家也会如你所言,给予表彰。”
辛沅松了口气,扶了扶抱鬓上的璎珞垂珠,道:“妾在这儿只会让陛下烦心,妾先告退了。”
况映道:“朕不是烦心,是忧心。咱们能做的事都做了,只需等百姓慢慢好转,你回去好好歇着要紧。”
辛沅扶了夙芳的手从恒甯殿出来,心情闷闷的。迎面撞上花红柳绿的一群人,眼见是要去恒甯殿拜见况映的。
辛沅正要避开人群从小路走,免得还要招呼麻烦。谁知为首的丽妃眼见,横刺里走到她前头。珮嫔笑道:“人都说避祸避祸,没想到祸害竟避着我们。”
丽妃抚了抚耳边垂下的赤金壁虎耳坠,道:“亏得本位出门前还带了壁虎耳环,以为可以避祸,谁知还是避不开。”
辛沅看了眼丽妃那对金光灿烂的壁虎耳坠,知道“壁虎”谐音“避祸”,粥厂出了事,施粥又是她极力举荐的事,如今这般,宫中人人当她是祸水呢。
辛沅不言,丽妃越发鄙夷道:“一个人处在什么地位就做什么事。非要大包大揽出风头博名声,结果呢,自作自受不说,还害了城中百姓。”
珮嫔摇了摇手中的帕子,讥笑道:“红颜祸水么,自然是会引来祸害的。原来只祸害旧蜀,旧蜀亡了,不就来害我们大周的。”
辛沅不咸不淡道:“珮嫔娘子,说话要仔细。不是我要入宫,是陛下要我入宫。怎么在你眼里,陛下是主动招来祸患留在身边吗?”
珮嫔恨声道:“陛下是受了你的蛊惑!”
“怎么在珮嫔娘子眼里,陛下不是明君,而是一个会轻易受蛊惑的人么?”
丽妃横了珮嫔一眼,道:“长着嘴不会说话就给本位闭上。”珮嫔还不服气,琳嫔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将珮嫔拉到自己身边。
丽妃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辛沅,“你自己招惹的祸事已经引起民愤,还牵连了一个一向安分的慎才人,你就自求多福吧。我看这个宫里你呆不下,京城你也呆不下了。”
辛沅轻笑道:“妾能在宫里一天,就能与丽妃娘子说话作伴一天。至于将来妾去哪里,丽妃娘子安排不了,还是听陛下安排吧。”
辛沅回到阁中,夙芳替她委屈道:“娘子明明是行善事,却被人当做恶行,婢子真是替娘子不值!”
辛沅淡淡道:“值不值的,我也不是为了这个。反正我着急事态也是如此,不如好好睡一觉,看看醒来事情如何。”
夙芳这才放心,服侍辛沅用了点鸡丝汤面,便安置她睡下了。
幸好春日和暖,天气一天天朗晴起来,百姓们得到及时治疗,渐渐身子好了,也赶上了春耕,并不耽误来年的粮食。京城中一时间平静许多,只是吃猪肉的人始终不多,不及以往。
况映看着膳食的单子,正值开春,羊肉飞涨,宫中银子花费不少。况映叹了口气道:“好容易推行食猪肉,偏被这一场事弄歪了,朕也不知该如何再在民间推行食猪肉?”
辛沅正坐在窗下缝衣裳,抬头道:“宫中有圣尊后、陛下、嫔御帝姬们为榜样,宫人们已经恢复肉食。至于民间百姓,不似宫人们能见皇家每日饮食,要重新推动食猪肉,就得换些人来推进此事?”
况映奇道:“谁可做此事?”
辛沅道:“陛下可还记得五姓七望世家?”
况映怔了怔道:“五姓七望,也称五姓七家,是从魏晋到隋朝五支最为尊贵的世家大族,及其所属的七个郡望。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此五姓七望世家门阀高贵,若非凉朝时皇帝们畏惧世家士族豪权,想尽办法打压,恐怕到了如今,也会成为陛下的肘腋之患。”
况映道:“据朕所知,自被凉朝数代皇帝打压,五姓七望过得极低调,也绝不与皇室通婚,只在自己内部联姻。”
辛沅笑道:“若从凉朝皇帝的角度而言,做的的确没错,门阀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这是决不能忍的。只是到了陛下这里,五姓七望已经被打压下去了,门阀世家也在凉朝末年割据中一一被消灭。天下一统,五姓七望中若有可用之人,也可用起来。”
况映颔首道:“朕何尝不知,在百姓心中,五姓七望世家威望还是很高的。只是朕遵循凉朝旧制,并没有给他们高官爵禄。朕的新朝,自然要多用是和朕一样出身平民、懂得疾苦之人。”
“可是陛下可留意否?陛下重视的文臣自诩清高,不肯食猪肉,反而武将可接受些。”
“你的意思是……”
“妾想请五姓七望世家的七位当家主母和妾、乐昌夫人一同去粥厂施猪肉。”
况映有些犹疑:“你觉得她们会肯么?”
辛沅微微一笑:“五姓七望世家在凉朝已经受尽打压,若他们想在新朝安稳立足,他们的女眷主母一定会出面与妾戮力同心做好这件事。”
况映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么做?”
辛沅嫣然一笑:“陛下请等着吧。”
当天夜里,辛沅便取来《姓氏录》,够点出五姓七望家族中年迈老人的人数,在小厨房中日夜炖制莲子猪心汤,要知道老人家不易入睡,又易早醒,又不爱喝苦药,这莲子猪心汤服食后可以有助安眠,睡梦酣沉,颇有奇效。至于当年主母夫妇,为男子做的是烤肋排,香气浓郁,吃法豪爽,就着下酒最佳。女子则食用送上精心炮制的梅子酿小里脊肉。小里脊位于猪身最少运动的背部与腹部之间,也就是俗称的“腰内肉”或“黄瓜条”,口感软嫩细腻,一整头猪只有两小条的精品,不过一根黄瓜大小。用梅子酿过的小里脊肉咸酸可口,回味略带甘甜,适合妇人们口味。而且五姓七望人家只是低调,并不贫穷,吃食上还是很精细的。越是如此,辛沅越不敢怠慢,假手于人,都是自己带着夙芳一起烹制。
肉食烹煮后,皇帝亲命乐昌夫人为赐使,分别送肉去五姓七望人家。起初况映还有些担心,怕五姓七望人家只做表面功夫,和那些文臣一样,只做做样子,背过身就给了仆人食用。谁知乐昌夫人回来禀告,五姓七望人家得赐菜后大喜,有当场服侍老人服用的,也有请程笃坐下同食的,都将御赐的菜品吃的干干净净。
辛沅坐在况映怀中,笑吟吟道:“总算不枉费妾一番辛苦。”
况映心疼地抚着她的手,道:“五姓七望出身极高贵,历经数百年,若非在凉朝时门阀世家受到打压,他们也许过着比皇帝还高贵的日子。此刻朕为新帝,加意笼络,他们应该会接受。”他顿一顿,“对了,此事已经宣扬开来,五姓七望人家也都派了族长也陆陆续续来宫里谢恩。”
辛沅欢喜道:“妾便是盼着如此。”
况映有些沉郁道:“即便如此做,百姓还是会以为高门世家吃的猪肉是上等品,他们穷困下等,才会吃到瘟猪肉。”
辛沅眉梢微挑,高兴道:“关节就在此处,宫中发放的饮食若真不妥,难道五姓七望之家还会接受么?在此之后,我们就要请五姓七望之家的主妇出来为朝廷做事了。”
况映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道:“那朕等着看。”
辛沅也不拖拉。先由两个庖厨从宫里带出新鲜活猪,在粥厂当着百姓的面剖杀。民间少有这样的热闹,杀猪更是一件大事,引得无数百姓围观。一个庖厨展示刀功慢慢解剖,另一个庖厨则向百姓展示怎样的是好猪肉,怎样的是病猪肉。先看脾脏,发病最早,若颜色黑紫,又鼓起若泡状,则定是病猪肉。
那些五姓七家的主母们怕见杀猪,只在杀猪完毕后,纷纷选取中意的小里脊肉和梅花肉等,当场由庖厨烹制,趁着肉香四溢,夫人们吃了不少,并帮着乐昌夫人和粥厂的宫人分发菜粥,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后,除了汗湿额头,并没有任何不适与异样。
夫人们纷纷表示常食猪肉,并无不适,只要分清是健康的猪肉还是病坏的猪肉即可。因为哪怕是羊肉,病坏的肉也吃下肚也会伤身。这并非是羊肉与猪肉的区别,而是肉质好坏的区别。
百姓们本就多是猜想,或者听了谣传,以为是猪肉天生不宜食用。如今五姓七家的主妇都是饱读诗书的女子,来为百姓说清食猪肉的好处。又道夏商周等朝代,文化初开,就已用猪肉祭祀天地,猪肉自然不会是不洁之物。
此时,乐昌夫人亦称奉皇帝旨意,连着三日在粥厂分发肉粥,吃完后一个时辰再离开,若有不适,立刻有御医诊治。
如此三日之后,百姓吃了肉粥无事,何缓又派人在京中帮着平息物议。
而在宫里,辛沅亲自下厨,仿周天子所食八珍之一“淳熬”,先将猪肉熬熟成酱,浇在米饭上,再拌以猪油。另一份则是“糁”取牛羊猪三种肉剁碎蒸成肉饼放在米饭团上,随手可吃,更加方便。况映仿照周天子饮食,官员们一时也弹劾不得了。
人心安定,渐渐又恢复起养猪之事。这次辛沅学了乖,发放猪仔时特让专人驻住村中,每日查看草料杂食是干净,猪舍也要打扫清洁,才能保证猪不生病,肉质康健。
慎才人心细,把这些都记下来,发给专人抄录,贴在每户养猪的人家。
至于那日猪瘟之事,本还查不出是何人作为,直至某日,諴妃身边的小宫女锦葵来尚食局看諴妃的食物,悄悄将用油布包着剁碎的猪脾脏从袖中取出,倒进要送去粥厂的放置碎肉和下水的竹笼里,正巧被不愿进食非要来尚食局点菜的随宁帝姬母女看见,当场捉住。蓁嫔便将人送到了皇帝跟前,免得后宫有人插手。
即便如此,諴妃还是慌了手脚,忙来恒甯殿分明自身。幸得随宁帝姬聪明,将一块刚得了瘟病的猪脾脏和一块新鲜好脾脏让锦葵分辨,锦葵竟不能辨。諴妃不由得更叫起屈来。皇帝身边的何缓是什么人,主张杖责了锦葵一通,再追问剁碎的瘟病猪脾脏是哪里得来的。锦葵熬不过杖刑,只得说出是皇后身边的小侍御孟荷华给她的,只因她在諴妃阁中不起眼,才给足了银两,又答允保她家人富贵,锦葵才屡次做了此事。
何缓二话不说,让何熊去搜了锦葵的屋子,何德去搜锦葵宫外家中,何贵去搜了孟荷华的房屋,果然三处都搜出一样的银锭,还有些属于体面宫人所用的珠钗首饰。
况映勃然大怒道:“粥厂为皇家所设,是皇家的体面,你胆敢将瘟猪肉投于其中,与投毒杀人无异。”
孟荷华一味只是哭泣道:“婢子知道猪肉污糟多病,只是想借此让百姓知道猪肉是吃不得的。”
况映怒不可遏:“简直荒谬!自己糊涂不解事,还要投毒证明自己的无知,活着有何用!”
话是如此说,但事涉皇后身边人,那皇后是否知情,这倒是个难题了。
况映为此颇为烦闷。无论是否皇后指使,这件事都表明了皇后对食猪肉一事的不满与对立。况映自然不愿以此莫须有的罪名立刻行废后之举,可皇后也连连叫屈,自承自己的陪嫁侍女倨傲,不愿食用猪肉,才故意行恶,自己并无此心。
圣尊后下令让冯后在自己殿中静养,辛沅很是赞成,若事情闹大,皇后来个脱簪待罪,事情反而弄糟了。
事已至此,冯后也不敢为孟荷华求情,只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来。既然圣尊后要她安养,可见不能将罪名按到她头上,少不得当做不知情。丽妃等人虽为此事大为忿忿,可谁也不敢出头为孟荷华求情,只是聚在一起议起此事,便指责是辛沅之错——若无辛沅兴起吃猪肉之风,孟荷华自然不会有投病猪肉之举。
不止妃嫔如此,前朝大臣弹劾的劄子也是如雪片一般,观其言语,除了将孟荷华之错归咎于苏婉仪之外,也力劝皇帝停止宫内宫外食用猪肉。
然而自从孟荷华下狱,冯后每日的份例菜便多了两道猪肉菜,一问之下,才知是况映所赐。
冯后再不情愿,但此时若再不肯碰猪肉,就是摆明此事为自己指使了。若真惹恼了况映,事情传出去,人们是不会怪孟荷华一个宫人的,只会怪皇后不能约束下人,暗害民生,视百姓性命为圣斗草芥。那到时候,她这个没有嫡子的病怏怏的皇后,真会被废了也难说。
少不得,冯后每日在送菜来的何贵的注目下,咽下了猪肉菜色。哪怕事后再吐,何贵已经走了,那也罢了。
这样苦熬了半个月,皇帝在前朝后宫言明原因,孟荷华心思歹毒,以病猪肉混入粥厂所制的肉粥之中,借皇室之名残害百姓,污蔑皇家与粥厂的善举,被赐毒酒,事情才算了了。曹大侍御年纪大了,眼睁睁看着孟荷华的尸身被送出宫去,孟莲华又在柔甯殿不许出来送葬,心中也是惴惴,只得私下婉转劝说冯后,也放宽心养好身体。冯后思虑再三,拿出一年的俸禄送给族长,在荆楚一带鼓励畜养猪仔,如此,况映才渐渐有了好脸色。